老村探秘

应坚

塘里村

走进永康塘里村，恍若走进两个不同的时代。

村中以一口方塘为界，东西边蔚然两个境界，仿佛一部宋版线装书与平板现代书不小心合装在了一起。东边是低矮黄泥屋，西边是水泥高楼房，方塘宛若一架时间切割机，让古老与现代呈现出视觉上的截然对立。

塘里人大多姓孙，自称“孙权后裔”，但是村里没有留下什么任何值得考证的古迹。雕梁画栋、古寺残碑、名人故居、高官大宅这些几乎都没有，留下的老物只有上百座清一色的黄泥土坯木板楼房。经历了年，皇族后裔已泯然众人矣。

不过塘里还是很值得一看的。正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借重，塘里村索性就将村貌原样保留，修复老屋并提档改造。比起这些年动不动就将旧村全部推倒，重新建造起来的四方带正、整齐划一的所谓新农村，塘里呈现出的是另一种带有现代时尚感的原始风貌。

上百间黄泥垛墙灰瓦遮天的土坯房，外墙大多已经过修旧处理，或用木头与灰瓦重新搭建了简易的门头；或重新包了木质考究的窗框；高坎上围起木质栅栏，朝天搭了遮阳篷；高坎下石阶原样没动，路边用水泥薄瓦波浪形地围兜出一块空间，上面见缝插针种满各种植物和草。罗汉松像手指头一般向四下扇面一样伸开，在篱笆墙头、石缝间随便丢几颗种子，砌砖槽时故意留个口子，塞进几颗常青藤种子，长出一蓬青藤，绿叶黄泥墙的下端用鹅卵石铺设墙基，那些鹅卵石缝里也钻出来一些藤蔓在风底招摇。

过去农家常用的什物，在塘里村都成了装饰的宝贝。一只瓮搁在门边，正面贴上红纸上写“吉祥”二字，撒上草籽纷披四周，中间是剑兰层次分明。一个旧石臼倚在墙角倒满水，撒上几叶浮萍，动人楚楚像宋词小品。路过一处“尚香茶馆”，屋旁沿着粉墙摆着一溜污迹斑斑的铁皮水桶，近前细看，分明是当年农家猪圈旁喂猪食的泔水桶。此刻摆在此地，装满水插几棵水生植物，趣然也成一景。连猪食槽也就手拈来种上袖珍铁树，立一块假山石、一蓬牵牛花和几枝绿叶，顿时蓬勃生辉。晒衣的竹杠叉，卸去车轮的双轮车架，农用竹篙，这些也都照原样矗立着，老式的火表依然钉在门框上，阁楼上堆积的杂物，门前青石板下铺着沙土的排水沟，也保持着原生态。一把早已生锈的老式门锁，使个钉子挂在黄泥墙上。顿时想起了木心的诗：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感觉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顽固地阻止历史的挂钟转动。一种浓浓的怀旧之思油然而生。

塘里处处可见建设者的匠心。墙上偶尔挂上一只微型盆景，看似不经意，其实都是布过局的。磨盘石铺在地上，成为垫脚石，旁边不经心地扔了半只木质水车轮子，接头和榫眼都裸露着，混在杂草之中，愈显返璞归真。一根朽木，竖起来立着或者干脆横躺下来，任苔藓爬满根叶滋生，顿觉时光沧桑古老。更妙的是朽木的凹槽里居然还种有若干萌萌哒的多肉植物，千佛手、熊童子、吉娃莲、桃美人，方寸之地有万千景象。

村里到处都有花朵。绣球花，铜钱草，海棠花，《韵语阳秋》里曾经写到白居易喜欢紫薇花，说夏天的紫薇开得茂盛，“花至七夕犹繁”，而塘里尤甚。乱花渐入迷人眼，红的紫的黄的绿的成簇的小花，草本矮棵抽条颇多，在根的两侧开得满满，杂七杂八一蓬蓬。绣球花，百朵成簇，如分不清花瓣的大圆球，圆端有短柄支撑，盛开如玉屏。球状肥大，这花在云南叫粉团花，真是形象。这花好侍弄，不怎么需要浇水剪枝，也很少长虫。还有毋忘我，粉色的花朵层层叠叠拳头大小，点缀在繁密的绿叶之中，宛如妖娆的美人袅袅而立。

塘里最多的是黄泥墙老屋。在这些旧屋翻新后的新居里，主人设计了一些村话主题：或百工沧桑，或印刷史话，或尚香茶馆，或仿照旧时私塾设置的教室。老屋的内部基本仍保留原有的家居格式，走在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体验着因为楼板的负重而导致的身体轻微下陷，轻松地调动起儿时的生活经验。记得幼年时的我即使在昏暗的夜里，也能从脚步声的轻重缓急中，轻松地辨别出上楼人是父亲、母亲，还是祖父抑或祖母，感觉到昔日时光的陈旧与温暖。走上二楼来，从狭窄的窗口探身俯瞰，下面是局促的天井，芭蕉叶伸展着宽大肥沃的肢体，使得绿意格外浓郁。窗户顶上的木框在光线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片金黄。这里不管住过谁，他们都曾经在这个或寂寞或绚烂的空间里悄悄地呈现过，生活中有甜蜜的歌唱，也一定有过无奈的苦涩。如今新换的廊柱替代了腐朽，也由此隐秘了落魄，以及那些曾经鲜活无比的故事。

在塘里村的中心——方塘边上闲坐，恰好坐在新房与旧屋的分界线上：东侧是村民新建的水泥墙砖高屋大宅，而黄泥墙老屋则在对面静静地守着他们。这方塘是个见证，连方塘里的倒影也不偏不倚，映照着新与旧、浓与淡、繁与简，奢华与朴实、嘈杂与宁静、急速与缓慢。此时的塘里淡若清风，诗意浓郁。如果实在要说缺点什么的话，我觉得不妨加上点背景音乐。《平沙落雁》、《梅花三弄》等古琴曲一定不搭调，应该是《我站在虎头山上》、《扬鞭催马送粮忙》或《北京喜讯到边寨》之类。虽然这些音乐老得早已像一片枯干的落叶，但是一旦飘到你手上，你可以用来怀念那整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