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暖
作者简介
田暖:本名田晓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29届青春诗会,31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诗歌见于《诗刊》《新华文摘》等,著有诗剧《隐身人的小剧场》,诗集《如果暖》《这是世界的哪里》等。曾获中国第四届红高粱诗歌奖、中国第二届网络文学大奖赛诗歌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乔羽文艺奖等,山东省第三批齐鲁文化之星、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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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暖创作谈:一个人的宗教或灯塔
这么多年,一直和人群分分合合,我欣慰和人群相处的温暖,更喜欢一个人的寂静,与热闹和喧噪相比,我更喜欢安静与沉潜。近来,由于工作安排,我又由一个人的工作状态进入了大集体的办公场所,生活每天热烈而纷扰,偶尔有筝音袅袅如仙乐飘来,像诗一样生发。是的,诗就是就这样——像飘浮在聒噪生活之上的宁静,很自然地生发着,让内心安宁。
感谢生活,赐赠给我一个丰饶的世界!
感谢诗歌,赐赠给我这个丰饶却又与众不同的世界!
被诗歌选中的人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与诗相伴的每一天我都很幸福!尤其是在身处绝境的时日里。在漫长的时光和煎熬里,幸好,我还有诗歌,即使它拔不起深陷刀锋的手脚,却还在安慰着一个已经无法安慰的世界!
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写作。
在承载着生命的这艘生活的魔船上,有多少事件成为隐喻,有多少寓言成为超乎想像的真实!向死而生,从死亡开始,让我思考了很多,并促使我不断写下对生活,生死、理想和现实,命运与希望等问题的思考和认知,以及人们在平衡这些活着的本体时的精神困境、生存境况、生命状态和理想超脱。
也许没有比洞彻了一个世界,通透了生死和活着的意义,以及活下去的慈悲更令人欣慰的。无论是这里还是那里,无论是在世界的哪里。
这的确就像亚马逊森林里的蝴蝶振翅时引发的德克萨斯州的龙卷风,旋起我们的内心和一个世界的风暴,但“我们必须尽量广阔地承受我们的生存”(里尔克)。
生活这块多棱的钻石,它从多种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一个世界的多个面相,每个面相和另一个面相,在每块钻石上都交互隐现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转动任何一个面,都会激起人心无数涟漪,这让我敏感、疼痛、甜蜜或悲伤。
我的诗歌写作便在这些渺小、庸常或无常的生活里摸爬滚打着,笨拙地用有限生活的经验来实现灵魂的一次次叩问。比如我写《剖蚌取珠》,就是街头夜市呈现的一幕,让我对生命、灵魂、爱和价值的思考。当我用诗歌的眼睛来审视这些现实,用文化的经验来思考这些存在,我的精神和视域也因此得到更高的提升,就像我在诗中《风儿带走的,云朵正送给我们》所写的“在天空的反光里,必定有一种更崇高的法则/和人匹配,就像流水一次次经过扭曲的肠胃/再一次恢复成最初的本原”。
在诗歌里,我试图把一个多元而复杂的世界纳入诗歌的经纬线内,在诗歌里安放自己的心灵,安放那些来自生命的洞悟、灵魂的磨炼、生死的教益,温暖的回响,或者瑰丽的梦幻!我试图用这些诗歌来消解灵魂的苦难,用自己有限生活的经验和理想的构建来呈现一个世界的状态,用诗歌施予人性和生命的希冀、温暖和爱。我也希望我诗歌的触角是外在社会、历史和生活空间的延展,是灵魂的眼睛和内在生命、内心精神的凝视和深情触摸。特别是这半年来,在写作新诗集《儒地》的过程中,我更深刻的认识到,诗歌,不仅钟情于个体,更钟情于集体,不仅是一个人的,不仅是属于这个时代,也是属于过去和未来的,虽然诗歌只是一个人微弱的发声,在一个浩瀚的群体里那么微不足道。
但诗歌作为一个人的精神灯塔,它和人站在一起,彼此照耀着,这是人们绝望的内核与贝壳中的第二种东西,给人心以宁静和超拔的力量,教人柔软而慈悲,
无疑,诗歌像一个人的宗教,构成了我这一生的精神修行,无论生活还是写作。在这条通向无数歧义的道路上:诗歌的空间、想像、诗性、情怀,意义或者无意义……作为诗写者,我唯有用诗歌的文本去践行自己的一点认识,把自己的思考交给诗歌。
即使燃烧也无法安慰爱情(组诗)
◎生死课程
小时候我常常趴在坟坡上
拔那些又鲜又高的草,这是羊们的美食
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
这些草如此繁茂的秘密,从此我开始恐惧
大地上这些草绿色的乳房
仿佛来自另一种令人叫喊的力量
那个黄昏,我看到父亲站在平房顶上
一铲铲把麦子堆得像他刚埋了
死于鼠疫的姑夫的那种形状
也许是突然的心悸,他那么迫不及待将它铲开
又堆成一座屋脊一样的环形山,绵延着
慢慢降落下来的黑夜
他长久的瘫坐在星空之下
死撑到冬天,父亲才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从同样的病患或噩梦中逃生
但大奶奶、五婶和三嫂都没有逃过
磨沟里推醒二更鸡的我奶奶
也一饮而尽
用一辈子配制的砒霜和酒
接着是我姥姥、爷爷、大爷、大娘、大舅
还有年纪轻轻的表姐夫,他们的一生
都是在非命或恶疾里,一天天走向死亡
——上天,我知道你今天正在鉴定
一朵玫瑰的消亡,而我坐在这里
除了写一首尚无结案的诗
只有坟上的青草,还在风里鲜茂如初地摇
◎落日
它剩余的辉煌,把夕光的长针
深深炙入人们的眼睛
道路上满铺着黄金
和它的灰烬
这是明亮的时刻,但不是最后
这是温暖的时刻,但不是最后
在下一刻,它是辛波丝卡的海参
在危险中——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将是。”
到底,你爱不爱它
到底,你爱不爱我
已无关紧要
我将像你一样,坠入它预设的深处
足够黑
足够光明
足够喷出世间的隐喻和神启
正如足够我们活着,在它转身时拖曳的灰长裙里
◎灯塔
一定是梦沉淀的光,让它生出了翅膀
长成巨人,在众生迭起的浪尖
用光芒的臂弯,挽住黑暗的陷落
一定来自最高的信仰,爱和悲悯
痛苦时,它是广袤天空的雨滴
幸福时,它是天花板上镶嵌的月亮
往返于来时的道路,让幻影重现
这暴风中诞生的烛火,就像生活
有时候需要通过幻想
增加活着的长宽、韧度和温度
落魄如我的人,在它的光圈里
流泪,受苦,孤独,绝望,感念
承受命运和它的光照
这构成了我的道路,浓雾中悬而不落的灯塔
我远远的朝它走去,终于抵达它的时候
才发现,它那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身上汹涌的热气
它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偶尔抬头它又隐现在远方
◎药
有人干柴烈火地爱着凡尘的肉身
有人宁愿青灯寂寂,孤独到死
——这救命的药。你宠坏了我
在尘世,人们奢侈的痛饮着它的芬芳
要么去死?要么去疯?
倾听灵魂的人,在云端还是早已消失在肉里
当我闭上眼睛,抚摸你的面容
但这一刻和那一刻,多么不同
爱你时,你遮蔽了所有的死亡和恐惧
不爱时我依然爱你,但多么轻多么静呵
就像草木翻滚着流蜜的汁液
撰刻自然的碑文,就像呼吸潜伏在未来的肺腑
我想哭但已没有了眼泪,却忍不住悲喜
我疼但已没有了心,却忍不住以齑粉攒制世界的完整
◎即使燃烧也无法安慰爱情
你吮吸,我玫瑰色的孤独
这蜂巢盛满了蜜与毒
你啜饮我全身的风暴
在甜蜜和死亡交汇的峰顶
轻轻行走,欢快地滑行
以水品尝火
以沦陷旋转起飞升的烟雾
塞满这个世界的幸福和恐惧一样
我们无法控制的实在太多了
除了完全浸入,两具本身的发光体
像用灾难触及一场饥饿
每一条线索都牵出一条光线
我们通体发光,即使燃烧
也无法安慰
爱情建筑的避难所早已千疮百孔
是什么早已丧失了
玫瑰之于玫瑰的细流
而构成一纸依附,我们
假装扭动,假装水摇摆着火
把彼此推向高潮,推进悬崖
◎安慰之诗
当绵软的风,终于吹得你辽阔无疆
你可以呼吸花香,在刀俎之上
落日正从胸口喷出,灰暗之上的星空
一纸幽蓝的静
轻轻就压住了万千雷霆
仿佛山峦崩倾——
无法承受的境遇,终于使你获取了
飞翔的轻功——这生活的假释者呵
月光般轻轻滑翔着
松软的羽毛,带着梦幻的力量
“咕咕——咕咕——”,发出
也许并不是“咕咕”的叫声,却神启一样
让你感到神秘鸣叫的光——正绵软地滴向你
即使它拔不起深陷刀锋的手脚
即使它短暂的仿佛一行无用的诗
却还在安慰着,一个已经无法安慰的世界
◎情歌
没有一个比你更恒久,没有一个比你更动人心魄
没有一个比你懂我更胜过懂你自己
没有一个比我垂怜你胜过垂怜自己
我从词里找到了你
从暗夜的灰里
微弱如孤星,有一瓢的光亮
我把魂儿还给你,云朵把眼泪还给
幸福和悲伤的大地
大海的风暴眼流动着尘世的安魂曲
你以雪峰为杖,以镜湖为心
挽我发亮的余生
多么好!你拥抱我以光芒
不以我草芥的身份,动物、植物或人兽的属性
像爱回爱了爱
像水回流到水
虚幻悬浮着虚幻,你以蓝金般的巨大苍穹
供我以梦为马,供我挥霍不朽
◎风儿带走的,云朵正送给我们
在逆光的剪影里,能够发光的
除了爱,还有什么
这悲喜交集的人生
世界里沉睡着所有的夜晚
而每一次拥抱都像第一次
你的脸蛋儿紧贴在我的胸前
星光在头顶动人衷肠
蓝色的波涛在高处,翻涌着热泪
多少年了,我们的生活沾染了太多魔法
尽管困窘,却也富足
尽管狭窄,却也回荡着宽广的琴声
即使那只夺命的撇脚把我们狠狠踹进了泥里
也无非是命运又把我们错爱成种子
风儿带走的,云朵又送给我们
在天空的反光里,必定有一种更崇高的法则
和人匹配,就像流水一次次经过扭曲的肠胃
再一次恢复成最初的本原
就像所有可怜而不朽的人们
在一次次相拥中,你再一次成为我的宝贝
成为我和我的同类
◎遗址
她是在滑铁卢战败的另一个拿破仑
她的身体里隐藏着无数场战事
现在她只是个负隅顽抗的人
疲于生死,伤痕累累
她跪向苍天,像无声呐喊的号手
但已找不到敌人,此时荒草和落叶
纷纷向她缴械投降
灌木丛中的红浆果是全部战利品
秋日举着芽苞像遍地的玫瑰
她正向远处眺望着
黑洞的枪口,落满了蝴蝶
嗯,不弄起一丝天籁的蝴蝶
宁静地穿过
曾经的峥嵘,峥嵘的来日
万物消停过吗,一个世界放下过手吗
她静静地潜伏在这里
她的长发铺展着大地斑斓的琴弦
她的头顶是无边的蓝,脚下是无际的蓝
整个姿势像一滴不肯霉变的奶
正从一只柔软易曲、正在熔化的钟表里流出来
◎用一个世界告别一段悲伤
你用一只眼睛看到了另一只眼睛
鹅卵形的思想
孵化的月夜,梦境,五光十色的胶片
你看到云朵翻涌成大海,一切
仿佛都落在缩时摄影的长镜头里,人群涌来
又快速消逝,而种子从花朵里弹射出来
风里流转着风的女儿,内心流转着衰草和野火
祈祷和忏悔,从教堂的尖顶流转开去
流转,让风流不朽
你看到门外的门,虚幻之外的真实
一只发光的蝴蝶,把翅膀上的光芒倾泻下来
让你也成了一道光,你生着光
但你不是上帝,也不是佛
你无非是卸下了一段悲伤,用一个辽阔的世界
弹落一段烟灰,像完成了一种仪式
在一个风声鹤唳的时刻,像神一样睡着了
◎光芒赠你青灯
你叩问流水,流水已去往昨日
你叩问光芒,光芒赠你青灯
木鱼叩问经卷,它们不笑也不语
爱叩问悲伤和委屈,它们只顾自己哭泣
你去问寻钟摆,它噼噼啪啪地踢打你
这个老奸巨滑的流氓
早骗走了你的身家和心魂
你叩问迎面走来的蜘蛛
它吐着丝绸的镣铐,拉起一座监狱
恭候星空、灰尘,与血肉
一个忘情追寻的漫游者
缓缓地跌坐墓地,夕阳是他永恒的咒语
◎一滴泪在寻找它的光
在茂盛如海的花树下哭
终于擦肩的青春和错置的爱情
在人间的萧索里哭
掸去眼中深埋的灰尘
到提前选好的坟地里哭
活着的永恒而不朽的孤独
想哭,就来人群里哭吧
为提取不出来的自己
一个人沮丧地哭,衰败地哭
卑微而软弱地哭,撕心裂肺地哭
沉默不语、无可奈何地哭
无辜地哭,无端地哭,忍不住地哭
像英雄一样低着头,在小路上在夹缝中
放过倔强、扭曲的火
放过尚未燃尽的灰,放过火钳上的
也放过失去的,放过万物终将成为的落叶
只有哭过的天空
一切依旧,还是刚开始的样子
还有明晃晃的光在等着
一个又一个落难的太阳
◎无端悲喜
夜幕将天地围拢,收紧
打扮成一口黑色的洞,穿在你身前和身后
充满这个世界的空气
你奋力拼挣,不呼叫也不绝望
开始是一个人,后来是两个三个……
仿佛鲜花,童话
那么好,好的终于体无完肤
终于像虚空落到地上
探照灯向四处找寻
四处延展的悬崖如蛛网向胸口逼近
一切无法言说的总有无端的悲喜
幸好有天空罩着,有星辰高出人间绝处
你不停地边走边淬炼,一个满怀羞愧的人
他的最高冠冕
除了获得他的灰烬
还有接纳他全部的尘土
◎恐惧之诗
我朝着山顶走去,高山仰止的蓝
拖着云端的梦
一步一阶梯,充满光亮的诱惑
却缠累于脚,沦陷于纠缠不息的爱欲尘俗
不知不觉被一种强悍的气流裹挟
夹道迷乱如繁花
人们都朝同一方向怒放
却瘦了思想,肥了身躯
困厄于喧闹的杂音
常觉得面目可憎,弄不出一点清音
摇摆在一局乌合的棋事里
常感到日渐滚落下去的恐惧
——仿佛整个人都坠落在峭壁上
不知道哪一天将在哪里消失
还是抽身独行吧
草在山顶独自绿成了高原
一个人眼睛里落满了奇幻的星星
◎安——
当一隅难求,安
已言尽内心,安
一字如佛,安如莲花
轻轻就压住了喧嚣、弹药、惊雷
和滚滚无常,安——
御千军万马,以天籁清音
那么安宁,安稳而安好……
有足够的安静,万里无疆的平安
足以安心,足以安身,足以安居
足以安——
我双手合十,安之若素,足以盛放
安!要经过多少摇撼和苦厄
要经过多少扶携,无法安眠的残月
才能穿透乌云,光芒荡漾
才能通过死而拒绝死亡
才能用生来安慰死,来丰饶生
你心怀喜悦
凝视巨大的尘世。安——
众生栖居,有人像星空
正将慈悲的袈裟披上万物的屋顶
☆向卫国:大象如何穿过针眼?
——略论田暖的诗
作者单位: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南方诗歌研究所
田暖的诗集《如果暖》中有一辑爱情诗“缘结一生”,爱的真叫一个热烈,而且疼痛,“……在古寺,在墙角,在塘边,在围城/破败的人生卷角。爱的比夜还深/开的比银还纯,还亮。却享不得光/却享不得亮,黎明时它即玉殒”(《刹那芳华》)。用她自己的诗说,因为有爱才能“这般奢华的生。这般绝望着死”(《最美时遇见》)。生和死都可以是爱,这是一般女诗人进入诗歌创作时的重要切入点,所以诗尽管好,但无论她写的怎么惊人,大概都难以再让读者受惊,因为这类的诗实在太多。
再美好的爱也不迁就任何人,我感觉田暖的生命中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惊人的变故——这一点似乎在《星星草》一诗中有着暗示,既改变了她的人生主题,也改变了她的诗歌审美基调。以至于一个刚刚挨进中年边缘的芳华女子,却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就像春水正熬煮着流年”:
其实我就像空气,我一直在这里就像我从不在场
但是慈悲呵,不论你轻轻放下还是咬住不放
不论是道法自然,还是黑白无常
这些喜悦而热烈的,就像意外的拥有、措手不及的失去
但是我爱你——就像万物慈悲于胸
一个反复交错的世界,让我们各有所属,让万物各得其所
——《就像春水正熬煮着流年》
这种既“在这里”又“从不在场”的生命感觉绝不是一个仍处于强烈的爱情之中或对生活抱有幻想的人所能够有的。这是一个在现实汹涌的河水中经受了恐惧、绝望,眼望着模糊的对岸却又无法上岸的人,经受着煎熬,只能通过言说的方式为自己打开一扇语言之门,在“道法自然”和“黑白无常”的说教中向所谓的“慈悲”寻求一条自我宽解的道路。所谓“让我们各有所属,让万物各得其所”,其实是向命运低头,没有办法的办法呵。
这么说也许残酷,但它却是事实。我们的时代,无人可以轻松,无论你遇到的是特殊的生活变故,还是庸常的人生不经意的磨损。但对诗歌而言,重要的不是你是否向命运低头(一度低下的头颅还可以再度昂起),而是你是否真实地感觉到了这种时代的命运本身,而且对此发生一种认知上的自觉。只有自觉的意识才是一个人的生命发生质地上的变化的开始,才是一个诗人的语言世界开始具有自己的个性和灵魂的开始。
要么去死?要么去疯?
倾听灵魂的人,在云端还是早已消失在肉里
——《药》
诗人无疑选择了后者——“疯”!疯就是选择“在云端”里的生活,就是一条没有翅膀的鱼却爱上了飞翔,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在语言的世界里浴火重生。所以,她的诗从现实的方面看都是“逃遁之诗”:“逃出关山,逃进一首诗里”(《逃遁之诗》);从另一方面又是凤凰涅槃后的飞翔之诗:
就这样飞起来,我常常吃着烟火
在一座房子的王国,像御风而行,又像缓缓消失
——《看我怎么飞》
当绵软的风,终于吹得你辽阔无疆
你可以呼吸花香,在刀俎之上
落日正从胸口喷出,灰暗之上的星空
一纸幽蓝的静
轻轻就压住了万千雷霆
——《安慰之诗》
当诗人感到自己可以“月光般轻轻滑翔着”遨游在语词的虚空之中时,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被那绵软的风吹得“辽阔无疆”。这就是诗歌的伟大自信,它不是虚幻,而是诗人进入语词空间之后对创造力的感悟和享受。
但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是,诗人在御空而行的时候依然醒觉:你可以呼吸花香,“在刀俎之上”;诗歌的星空中“一纸幽蓝的静”,却压着底下的“万千雷霆”。所以,诗人对诗歌、对飞翔、对安慰都有明确的自否意识:
即使它拔不起深陷刀锋的手脚
即使它短暂的仿佛一行无用的诗
却还在安慰着,一个已经无法安慰的世界
——《安慰之诗》
这似乎不是一种反讽,而是一个矛盾的,安慰与警觉并行的真实诗歌之旅。诗人的形象不由得让人想起歌德的《浮士德》中那个飞翔的人造玻璃小人欧福良,最终是如何破碎并归入大海的泡沫之中的。诗人在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神秘鸣叫的光”的牵引之下,力图安慰“一个已经无法安慰的世界”,却没有感到惶恐和无力,而是在波澜不惊的宇宙般的平静之中说出这一切。强大的张力场却在某种特殊的平衡中隐而不显,这显然不是语言上的修辞造成的平衡,而是来自于精神,是现实世界和诗的语言感受世界在诗人的内心达到了某种平衡。如果说这种平衡并没有真的实现(因为这是非常难的),但起码应该是诗人所追求的一种境界,她正在向它急切的逼近。这一点可以从两个方向加以证实:
一方面她写有《与神为邻》这样的相当形而上的诗:
那么你看到了:野花,蜂群;荒漠,落日
这些明媚或灰暗的事物
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你暗居高处,把我视作一颗灰粒
滚着米粒,与神为邻
让夜晚赶梦,白天赶风
但,即使你在云端,也不能忽略
这些被风划开的暗伤,和疼痛
都是穿不过针眼的大象,被挑在针尖上
像一个女人被暴力撕裂的产道
——《与神为邻》
毫无疑问,这样的“与神为邻”的生活就是诗人隐秘的愿望和诗歌写作的动机,但是,哪怕是“暗居高处”、“与神为邻”也并不能免却人世间的各种“暗伤,和疼痛”,而且诗人使用了一个对女性来说无与伦比的俗世的比喻“被暴力撕裂的产道”。对一个女人来讲再没有比这更深刻的现实生命的记忆,形而上的神性的生活始终无法摆脱形而下的沉重牵绊。
另一方面,田暖的诗有大量对现实生活中柴米油盐的表现——这些分布在她的大部分诗歌中,以及对故土和亲人的抒写——这有她诗集中的“彼岸”一辑为证。有意思的是,她把这些本属于俗世的生活内容却偏偏命名为“彼岸”:故乡是彼岸、爱情是彼岸、柴米油盐也是彼岸。这说明在田暖这里,“与神为邻”的彼岸与现实生活的此岸并无差别,至少是她希望达到没有差别的境界。我们可以看看《小团圆》这首诗:
在这月圆的晚上,母亲
一粒粒挑捡着父亲运回的豆子
星星瞌睡着,童话里的蛐蛐和疲惫的水声
紧接着这幅温馨的农家生活画面的却是这样一段诗:
远处那座山上,那个一直在搬运石头的人
那块看不见的巨石,仍在山坡翻滚着
甜蜜的酸辛,就像一生人们都无法翻越的狂欢
西西弗斯的身影竟然就在农家小院不远处的山坡上隐现,他永远也推不到山顶的大石,同样永恒地压地一个中国农人和他的家庭肩上。其实这不是神话,而是活生生的生命过程,关键是人自身的生活态度,你能不能在推巨石上山的同时听到“童话里的蛐蛐和疲惫的水声”《父亲的井》也有类似的表现:
他一天比一天老了,双手也不由自主的颤抖
但他还是很快从井口盖好石板
再从石板上压上石头
父亲挖井,或者年年清理井底的淤泥和杂物。他一年比一年老了,终有一日会倒在井边,但是——
他不厌其烦给这张钟摆的面孔装上隐秘的动力
的确,当一个人的源泉被管状的吸力
源源不断的提起
又不断的被坠落
在不断往回的可能里
只有源源不断的水,合奏着悲欢的叹咏
盎然流淌在困乏之中,从父亲的果园和田间
窸窣闪动着,丰润的回声
在“不断的提起”和“不断的被坠落”的过程中,“那隐秘的动力”来自何处呢?答案神秘而又简单,他渴望听到水的叹咏,渴望听到那来自“果园和田间”的“丰润的回声”。当然,这声音并不是谁都能听到的:听不到的人早早会被生活所击倒;而听到的人就成为神话中的西西弗斯。
田暖比较偏爱一个神奇而复杂的组合式隐喻,并使用过数次:“大象穿针而过的疼痛”(《暖家大院》)。生活的现实是一道窄门,是细小的针眼,而人生是大象,如何让大象穿过针眼?这是一道考题。无数的大象倒毙在针眼前,也有少数人偶尔穿了过去。在田暖这里,大象穿过针眼的方法就是把大象形而上学化,或者更准确地说诗化,为一头轻烟一般可以飞翔的云中神兽。换句话说,诗歌使大象穿过了针眼!
可是,大象穿过针眼时,终究有着无比的“疼痛”。诗人的自我在更多的时候也并不能穿过现实的针眼,这时她就必须面对自我的分裂,穿过去的那个“我”忍着撕裂的疼痛,向另一个或者无数个我,深情地凝视、召唤,或者无奈地看着她远去和消逝,或者黑色幽默一般地写一封“漂洋过海的信”,“把它寄给了另一个自己”(《寄一封漂洋过海的信》)。田暖的许多诗歌中都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自我的残酷分裂和作为不同自我存在之证词的相互对立的镜像。
图片来自网络《诗黎明》团队荣誉出品
荐读栏目编审:江浪主编:晓松(守望黎明)副主编:一度凡墨黄挺松
技术支持:坚冰宣传策划:肖丁丁
本期编辑:江浪
《诗黎明》组稿委员会
晓松(守望黎明)凡墨一度江浪黄挺松
上一期:《诗黎明》荐读:灵魂吟唱
把心打开,我相信每颗心都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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