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滴水都是生命的源头,每一个人都是河流的开始
——题记
一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我们谈论河流,究竟在谈论什么
不在此地的人,失去的时间和地点
还是草尖上滚落的一粒露珠
她的内心里潜伏着浪花的冲动
潜藏着旋转的星空和混沌的宇宙
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著名的河流
在流淌中细数时间的沙子
长江,恒河,伏尔加,亚马逊……
然而我知道的仅仅只是一些名字
一长串音节,从未感触到她们的流动
接受过她们温暖和粗暴的抚摸
我要谈论的河流悄无声息
穿过暗夜,犹如穿过世界的针眼
但是她的舌头曾经把我全身舔湿
我的皮肤上有她散发的腥气
我的头发里有她粗砺的养分
我的骨头中有她沉淀的土壤和钙质
一条幽暗的河流,她深远的呼唤
激荡起我血液中汹涌的火焰
我要用她清洗自己,淬炼方言
谈论我的祖先,那些隐藏的部落
谈论大地、河流,永恒的流动
以及流动带来的无限绵延的世界
二
这片大地隆起,是逐日的夸父
他饥渴的身体在一场雨水中复活
骨头撑起群山,血脉梳理出江河
头发蔓延成森林,皮肤裹着雾气
体内蕴藏着矿石。当沉寂的时光
过滤出海水中的胚芽,被晾晒的白云
为卑微的细胞铺设床榻,梦境和记忆
得以渐次展开:宇宙混沌
积蓄着洪荒之力,让盘古开天辟地
让泥巴起身,开口说话,呼唤着光
于是石器相撞,迸溅起火星
在洞穴和岩壁上烙下最初的印记
黑黝黝的枝头绽放出黎明的花朵
敲开榛子,里面是饱满的果实
大地生养众多,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
在亚洲、非洲、美洲,地中海沿岸
内陆的森林里,大洋的岛屿上
部落的篝火,点亮了古老的星球
但它们彼此分隔,呼喊与脚步
需要若干世纪的跋涉,才能相遇
我的祖先,在这片隆起的大地上
他们注定孤独。他们的眼泪和汗水
就是一条大河的开始,就是
我所面对的古老、幽暗的源头
三
秋风乍起,集合濒于溃散的雨水
迅速扫荡过夏日神秘的疆域
饱含汁液的大地,曾经是一座
空荡的舞台,期待着我们登场亮相
当灵魂的电荷在暗夜中绽放
肉体的火柴也被空气擦亮
生命得以显现,在时间的荒野上
循环往复。时光从未流逝
消失的面孔,将在另一个地方出现
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某个地方之外
另一个地方:滇东,滇东以西
曲靖、马龙、纳垢部、曲轭川……
此时此地,群山静默,河流蜿蜒
铺排的城市,散落的村寨
时间、地点、声音、气息和光线
被命名为无限绵延的“现在”——
此时此地,时空的准星已经瞄准
正在展开同时又被集合的每一个瞬间
宽广的大地,纷繁多样的存在
行走的蚂蚁,黑暗中蛰伏的蚯蚓
一滴水,一面虚无的镜子
孤独的宇宙之心,照见生存的现场
呈现被遮蔽的历史,收藏记忆的金子
也必将承载现实的泥沙
四
群山之间,散漫着道路和溪流
大地的掌纹,指示着诡异的命运
情节扑朔迷离,设下了
时间、尘土、睡梦与病苦的困局
当暴烈的阳光抹去昨夜的惊悸和喊叫
被幻影围困的少女从树上下来
抹去眼泪,委身于外来者的解救
时间的恶行,让记忆幽暗如烟
我们不了解自己的来路,不知道
怎样面对突然而至的青春期
骚乱源自内部:母亲黑纱蒙面
父亲缺席,被隐藏,被驱逐
而我们选择了忘却,在忘却的同时
也放弃了自己的历史,让屈辱的血亲
在世代相传的话语中逐渐模糊
被遗忘,甚至因“解救”而被篡改
于是,当陌生的外来者走进村庄
部族的传说,被嫁接上历史的胚芽
那些潜藏的基因,被遮掩的暗流
只能从残损的梦境中渗透出来
让我在大地上,循着命定的轨迹
寻找那些未能发出声音的名字
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用我的言辞
回应群山,那些被风吹散的呼喊
五
东河自东,源自想象的边界
当晨光显露了瓦屋上青苍的印痕
游走的雾气带着呓语退回山林
将炊烟返还人间,让白银和清泉
像唱歌的孩子,从杨梅山下来
压低了声音,在阳光中洗净长发
穿过村庄,避开飞鸟和畜禽
如同时空弯曲,在花椒树下暗中交会
定下这座村庄的名字:水箐
水乳交融,成为我所谈论的河流
当打磨沟的顽石被坚韧的大手敲打
让石头里不断流淌出粮食
当凉风翻开坚硬的树叶将种子弹射
牵牛爬上疏松的土墙,在那里
枯萎的藤蔓曾经传送暮色中的嗓音
如今只有回声,让天空倾斜
柴门虚掩,小草随性,岁月无语
流水呢喃不止,石头历经世事
沉入水底。我满怀期待,寻找着
马米村,驻兵耕田之地;干鱼冲
“旱来鱼走”,是一个传说
记忆深邃如夜,收藏了过去的雨水
一个名字,就是一把解锁的钥匙
让旷野上游荡的风能够据此进入
六
松溪坡,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是荒野中的土著,最初的通灵者
在月光照进松林的那一瞬间
面对澄澈的溪流,脱口而出的命名
还是出自那些过路者迷幻的想象
作为一个村落,它接纳了这一切
将这个名字,变成了他自己
在绵长的梦境中接纳了天上的雨水
大地的体液和外来者的血脉
让来自村庄以及游走于荒野中的孤魂
终于在这里汇聚:蓝色的水域
天空一样,让那些被遗弃的孩子
汹涌的呼吸在睡梦中归于平静
公元前三世纪,一支疲惫的军队
反抗既有的秩序,将进攻变成逃亡
在这里,又准备将逃亡变成征伐
然而没有源流的洪水,虽然气势汹涌
却很快被群山万壑滞留分散
变成混血的土著。漫长的光阴
已将杂乱的口音改造成部族的方言
顽固的习俗,仍像青铜器上的绿斑
在空气中潜滋暗长,证明着
世界上的水,无论寻找还是逃避
最终都会相遇在世界的某个地方
七
这荒野宽广如海,虚无的海水
划出它的空间轮廓,用绵延的时间
拓展它的疆域,又用险峻的群山
将它阻隔。孤独的高原
曾经孤独了多少年?然而孤独
不是她们既定的命运,如同死亡
总是伴随新生,她们被命名
被开垦,在时光中历经沧海桑田
当松溪坡的宅院逐渐老去
西海子门前的田野又披上新绿
世世代代,反复的耕作轮回流转
如同永恒而又无形的光阴
漂浮模糊的面容,蒲公英破碎的伞
时间的波涛拍打着土司的城堡
云在天上走,水在地上流
只把村庄留下,用抽象的符号标注
白龙山下,奎冲曾是彝人的地盘
菩萨就住在名叫普坎的村子里
月望、班庄、新屯、高寨和古城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声呼喊
都期待着时空之外的一声应答
但大地无言,苔藓蒙住石头的嘴巴
生命在荒野中起伏。海子不是海
是孤独,对大海的记忆和回望
八
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寻找
隐去的神灵和虚空中暗藏的物质
一条孤寂的河,丈量着自己的边界
在西海子门前突然转而向北
疲惫的老土司,浑浊的目光
只闪现出一丝波涛,漂浮起尘芥
穿过小李冲,扒开草木遮掩的暗道
就进入高山堡,一座想望的城
似乎可以据此守望时空的旷野
逆流而上,回溯到八百年前
奔突的道路找到这里,触目伤怀
种下一个名字,长成一座村庄
收留漫漶的光阴和漂泊的孤魂野鬼
两百年以后,曲靖越州卫的老兵
被遣送到这里,开垦荒野
不动声色,安放了“越州屯”
路往高处走,铺排鸡犬相闻的村镇
苍龙山下,被时光湮没的老马街
被傍晚的光影再次显现,裹挟着
人的呼喊,牲口的喘息,游走的雾
呛人的烟和大气中颤抖的微尘
落日孤注一掷,星空往复循环
而河流继续奔突,在延宕中
叩打着垭口子,那些老兵把守的门
九
彝人的酒坊,蒸腾出粮食的甘醇
让炊烟和远道而来的秋风勾兑
而汇聚的溪流反复沉淀,还原了
水的清澈与火焰的蓝,让我看见
不死的幽灵,那个拒绝长大的孩子
忍受着内心的秘密,沉默如痒
温暖的火塘,照亮想象的夜晚
鸡血混入烧酒,在一场迷醉之后
将祖先的记忆化成不死的魂魄
让他独自承担守护之责,一个人
在时空的旷野上游走、等待并寻找
失落的记忆。传说已随风飘散
记忆的幸存者,放弃了俗世的恩宠
在树上筑巢,一只苦思冥想的鸟
将老毕摩的咒语变成神奇的密码
收藏时光的信息,梦境和记忆
那些楔形符号,神秘的蝌蚪文字
摆动尾鳍演绎了祖先在大地上的劳绩
正如此刻,面对时间的河流
我试图在一首诗中还原他们的历史
当岁月腐蚀的牛皮绳终于断裂
谁还能够找到那些散佚的木简
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编排和叙述
一条河流穿过大地的行程
十
东河水西河流,在太阳、村庄
与大海的十字路口,突然调头向西
泛滥的激情似乎难以自己驾驭
有时还会任性耍蛮,将潜藏的脾性
突然显露,漫过荒野,让村庄沦陷
暴虐的自由,迷惘狂乱
然而大多数时候,他是平和的
像这里的人民,默默耕耘,渴望
丰衣足食,四季平安
穿过村庄,在自己的路上缓缓流淌
涵养了十亩荷塘,大千月光
有人在灯下吟诵:读书眼欲穷千古
轻缓的声音,追随内在的目光
穿越永恒与虚无,在时空的旷野上
找到一个精神的起点,格物致知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多年以后,皇帝将为他们颁发圣旨
在县城南门街竖起旌表的牌坊
而同窗共读的人,深研大易经
洞明世事,化作闲云野鹤,不知所终
又是多少年以后,乱兵涌入
末世的书生洗净狼毫,在临终之际
生死心无愧两间。终于找到了
多年没有对出的下联
飞蚂蚁,本名冯国耀,教师,现居云南马龙。从事文学写作多年,在《诗神》、《绿风》、《边疆文学》、《滇池》和《珠江源》等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出版有《飞蚂蚁文集》4卷,涉及诗歌、小说、散文、评论等文体,获年度“《滇池》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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