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作为方法:观察、省思与书写
10期“聚焦”动物作为方法:观察、省思与书写张 炜 文学关键词:动物(上)(下)选自《天涯》年第4期任林举 虎啸——野生东北虎追踪与探秘选自《人民文学》年第9期葛 亮 猫生(短篇小说)选自《江南》年第3期海 桀 放生羊(中篇小说)选自《北京文学》年第9期李汉荣 写给乡村动物的赞美诗选自《动物记》半 夏 与虫在野选自《与虫在野》李万华 飞鸟相与还选自《青海湖》年第1期、《西部》年第4期△
李万华70后,青海互助县人。著有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丙申年》等。曾获百花文学奖、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等。现居青海西宁。棕背黑头鸫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觅食,慢条斯理。走姿依旧是那种俯首向前小趋几步,然后猛然抬头站住,似乎有什么事让它惊愕。能有什么事呢,我每次见鸟,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每次都是鸟们先将我吓住。在后来的时日,每当回忆,那个黄昏竟是那样迷人:夕阳落在山巅,溪水潺湲,青稞抽穗,小云雀在那里高高低低地叫,峨眉蔷薇开出最后一朵花,树荫里,纵纹腹小鸮正在表演杂技。一些鸟是峨冠博带的古人,一些鸟是特立独行的现代派,一些鸟只愿成为这世间的隐逸者,惧负素志,策杖来归。白眉林鸲就是那归来者。——摘自《飞鸟相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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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万华
棕背黑头鸫无名小河自东向西蜿蜒,发出哗哗声响,河水不算清洌,可能上游地区才落了场雨。河流自然来源于不远处的祁连山脉,那山我已经熟悉,曾数次登临。海拔高,云雾便始终在那里缭绕,即便六月天,山顶也积雪覆盖。河水冰冷,这一点听声音便会感知。河两岸,是并不茂密的青杨林。太阳此时已经偏西,空中云朵大块相连,这使洒进林中的光线并不均匀,明明暗暗,林中草色因此深深浅浅。草地上盛开的,都是趴下去才能看清的小花。狭萼粉报春,以前我曾将它称呼为“散布报春”,多么马虎的错误。肉果草,名字没有任何诗意,看上去与肉也没关系,幸亏花朵没有一只蜜蜂大,如果花朵大如牡丹,那花瓣上浓郁的深紫会让人窒息。委陵菜的细茎伸出来,探手探脚,跑到远处又着地发芽。马先蒿红黄两色齐备,这自然是不同品种所致。少花米口袋,小时候吃过它的根,但一直习惯叫它“少米花口袋”。龙胆贴着地面,淡蓝色花朵仿佛梦幻。金露梅、防风、马蔺、秦艽,一一可见,很奇怪最熟悉的甘青老鹤草没有踪迹,若在以前,甘青老鹤草是绝不能采摘的花,因为谁都知道它叫“打烂碗花”……小花们兴致勃勃,仿佛在庆祝儿童节。这是青藏高原的春天,尽管在节气上已是小满之后。鸟儿们飞来飞去。当然,我才不会说鸟儿们在参加集会,百鸟朝凤,不。环颈雉依旧在灌丛昂起脖颈逡巡,成双成对,我连靠近的意思都没有,只仔细看了看,它们便呼啦啦飞去,誓死不碰面。一反常态,灰斑鸠双双低飞而过。灰斑鸠还是在傍晚的青杨林啼叫为好,缱绻绵缈,《诗经》的味道,布谷再应和一两声,一叫一回肠一断,更愁人。麻雀雏儿还是耷拉着翅膀,跟在妈妈身后叫,都跟妈妈一个模样了,还不知道自立。银喉长尾山雀的雏儿们枝头排排坐,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串旧年的果子,但青杨是不结果的树。用望远镜一看,它们挤在一起,胸前一律淡粉,仿佛围着小汗巾,它们的妈妈,正在枝头为它们找寻食物。好季节到底不一样,都在嬉戏,在玩闹,在轻松随意地生长。棕背黑头鸫胆子大,根本不像它的同类赤颈鸫。赤颈鸫是那种你一仰头它就飞去的鸟,好像它的神经与人相连。棕背黑头鸫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觅食,慢条斯理。走姿依旧是那种俯首向前小趋几步,然后猛然抬头站住,似乎有什么事让它惊愕。能有什么事呢,我每次见鸟,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每次都是鸟们先将我吓住。而林中,草色青青,流水潺潺。此时正适宜躺在草地上,眼睛追随一朵流云,嘴角衔一枚草茎,一朵白色的草莓花最好,年轻时候那样,然而不行。两只鸟在你面前来来去去,仿佛你是它们的客人,你必得优雅一些,正襟危坐不必要,但一定要表现出某种知书达理。于是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坐下,尽管黑蚂蚁自脚边跑过,还有一种细如线头的黑蜈蚣。普天下都相似的雌鸟,不是灰就是棕的雌鸟,色调总是雨天般暗淡的雌鸟,美了容也看不出效果的雌鸟,我眼前的棕背黑头鸫雌鸟,依旧没跳出大自然限定的这个圈。好在它的神情个头与雄鸟差不多,如果忽略掉它们羽毛的色彩,你便判断不出谁雌谁雄,这可不像人类。雄鸟就不一样,雄鸟都是染缸里浸过的,是涂脂抹粉的,是诸种油彩一起上身的,它头颈尾翼的黑是夜晚的黑,腹部的栗色仿佛着了火,至于背部的灰黄,还是忽略的好——似一块灼烧后留下的疤——然而雄鸟一无所知地背着它。它俩相隔不远,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小跑,立定,抬头,再小跑,立定,再抬头,偶尔向着远方谛听。我已经知道,眼前的两只鸟是进了全球濒危鸟类目录的,珍稀而罕见。可此时它们明明在这样普通的一条河谷里,普通到连青杨树都是后来栽植的,游人开了车就能来此处撒野。而村庄就在不远处,柏油路穿村而过,犬吠清晰可闻,人们咳嗽的声音都能传过来,猫时常跑来游荡,村里人甚至将林中草地开辟出几块来,种上了云杉和蚕豆。所谓“大智如愚”大约就是这样一回事。纵纹腹小鸮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写下这句,忽然想起普利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绝无模仿、绝无抄袭之意,此刻的黄昏,除去“美妙”二字,是真的再无其他词语更为传神。大自然虽然千疮百孔,但也有历久弥新的时刻,以及,从未被破坏的局部。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黄昏,便是这样的局部,这样的时刻,不可复制,绝无仅有。纵纹腹小鸮蹲在青杨树枝上,不出声。树不大,没有沧桑面容,即便风过,树也静悄悄的,仿佛酣睡。树后面的黛色山脉横贯眼际,一直向东西方向延伸,直至远处。在远处,山峰化为龙化为云,皆有可能。山坡上植物的生长存有鲜明界限,高处是以头花杜鹃和陇蜀杜鹃为主的灌丛,绵密厚实。如果是早些时候,花开出来,淡紫与粉白,各自为阵,蔚为壮观。山坳黑黝黝的,是云杉林。云杉生长多年,松塔针叶铺地,毛虫来去,护林员说,林中有马鹿和麝,还有狼。马鹿和麝走过林子,姿态娴雅,狼总有些吓人。靠近山脚,是退耕还林的荒草地,悬钩子偶尔两三丛,东方草莓正挑出浆果。尽管有十几米远,我还是确定,那是一只纵纹腹小鸮无疑。那毛茸茸椭圆形一团,绝不会是一个粗糙鸟窝,也不可能是松鸦山鸡。有些鸟可以凭感觉辨识,就像有些人,看一眼便知是否良善。如若是其他的鸟,我坐在原地,用望远镜看看就已足够,但眼前的小鸮,必得一步一步靠近,必得将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不仅如此,还需让小鸮瞥见我,对我有些表情达意的反应才好。青春少年追星,也莫过如此。有感应一般,小鸮从远处就看见了我,表现得有些不屑,半闭着眼,傲娇,爱理不理。鸮族们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就是那半睁半闭的眼睛,以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难得糊涂。毫无疑问,小鸮的眼睛依旧是两张光盘,黑色圆心,金色环绕,里面储存的,全是莫扎特那一代的古典。此时天地无风,云却在移动,太阳光自云层缝隙斜射而下,时明时暗。树叶肯定将影子抛到小鸮身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小鸮沙褐色的上体原本布满白色斑点,棕白色腹部又有些褐色纵纹,这样,便是在树叶的阴影中,感觉太阳光还是将斑点洒在它身上。仿佛太阳也是它的粉丝。拿捏不准距离的限度,近前几步,还是停下来。与山雀和耗子相比,我自然是庞然大物,小鸮虽然依旧傲娇,神情却有了变化。它将两条浅色平眉上扬,眉心紧皱,两眼圆睁,我明知那是警惕,但看上去,倒像一个小孩在扮唬人的鬼脸。过分了,我想。这世上有什么宝物要我捧在手心,除了它,不会有其他。小鸮仿佛懂我心思,接着便将那经典的扭头动作表演一番。小鸮头大、圆,头在身子上左右平移时,身体保持不动,看上去,像是新疆舞里的动脖子。鸮们扭头是一项技术活,能转动二百七十度,脖子里仿佛装了个转轴,有时候,它对你是侧目还是正眼你都不清楚。小鸮面前,我是正宗的花痴。毫无顾忌地,我将自己的欣喜表现出来,啧啧有声。猫科动物我都喜欢,雪豹行走高山,花猫酣睡沙发,老虎步出密林,猫头鹰的眼睛在夜晚闪啊闪……很遗憾,猫头鹰既不是猫科也不是鹰科,它另立门户,仿佛在取笑那个给它拿捏名称的人不过是个词穷的傻帽。然而它还是要离我而去。它起身,蹬起穿着毛裤的腿,翅膀一伸,起伏着,向坡下飞去。目送是如此无奈的事情,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留恋如果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尤其难以释然。然而在后来的时日,每当回忆,那个黄昏竟是那样迷人:夕阳落在山巅,溪水潺湲,青稞抽穗,小云雀在那里高高低低地叫,峨眉蔷薇开出最后一朵花,树荫里,纵纹腹小鸮正在表演杂技。河乌河乌绝不是“望洋兴叹”中的河伯,这点我在未见河乌之前就已肯定。既然它的名字中带“乌”,想必跟乌鸦差不多:浑身乌黑,嘴大而直。但是鸟类学家说,河乌是雀形目河乌科的鸟,与鸦科那属于鸣禽的乌鸦根本没有关系。科学的界定如此清晰霸气,不容逾越,然而民间还是叫它“小水老鸹”。民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无理而圆润。遇见那只小水老鸹时,正是中秋。高原的中秋,寒气已将山林浸透,草叶渐次枯去,桦树叶子也在变黄。原本青杨叶子也要黄去,色泽比桦树还要纯净,但是青杨们早已将枯萎成黑褐的叶子撒落一地,仿佛某种早衰的病症。专家出来解释,说这是因为青藏高原气候暖湿化,雨水增多,青杨无法适应,叶子尚未变黄便早早凋落,仿佛某人尚未白头便已撒手人寰,令人惋惜。好在桦树没有如此娇气,云杉和柏树同样没有撒娇,还有小檗,这使那些长满红桦白桦的高大山坡,树树秋色,红橙黄绿。两山之间的湍急水流,溪水来自有着冰雪的高山峡谷,它们汇集此处,成为一面清冷池水。水面清澈,映出两山倒影,波纹细碎。但是这一日阴云低垂,光线暗淡,池底即便有鱼有石,也无法影布石上,更见不到与游者相乐之景象。偶尔几个行人,撩水拍照,牦牛卧于池畔。环顾左右,再无其他,风自水面而来,凄神寒骨,不敢久留。待要返身,看到池水向下游跌落的宽大陡坎上,一只河乌正在戏水。说戏水当然不确切,河乌正在水中啄食,像每一只勤劳的小鸟那样。此刻它没有同伴,似乎也不需要同伴,激越奔流的溪水才是它的玩伴。它怎样从水流上游飞来,我并未看清,当我见它时,它已一头扑入水中,激起水花。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以为是一只小鸟失足落水,需要救援。于是向前疾走,稍稍靠近,却发现它正从水中探出身子,嘴里叼一些食物。它是一只矮胖的河乌,褐色身躯,羽毛整洁,脖子下面一块白斑如白色领结那般醒目。生活在高原,却很少见到河乌。河乌是一种对生活环境极其挑剔的小鸟,它只喜欢水流湍急、岩石嶙峋的溪水与瀑布。我的童年就在与此处一山之隔的地方度过,那里四面环山,清冷河水终年喧哗,春夏秋冬,我们也曾将许多时日浪掷河畔,但从没见过这种小鸟。那时见得最多的,始终是白鹡鸰和红尾鸲,之外便是乌鸦喜鹊和树麻雀。想来是村前那条大河水流舒缓,老成持重,河乌自然不屑一顾。那里也没有野鸭和鸿雁飞来,如果雨季洪水暴发,倒有大石自山巅滚落,横亘在河水中央。河乌在水面飞行,只会沿溪水流动的方向,当河流转弯,它绝不会从空中截取捷径,不知是何原因,有可能是一只固执的鸟,喜欢循规蹈矩。然而当它停驻在溪流边的岩石上休憩时,却绝不会有片刻安静。它的尾巴始终有节奏地翘起,仿佛鸫科的鸟儿那样,它的小脑袋也随节奏点来点去,腿会同样随着节奏弯曲下蹲,仿佛在跳某种摇摆舞。如果看得再清楚一些,它如豆的小眼睛一眨一眨闪出莹白光泽,让人想到“青白眼”,却绝对机灵活泼,与贬义的冷漠淡然没有关系。它的嘴巴纤细而直,很多时候,它更像个微微发福的男子,优雅,却又固守规则。活动在水面的鸟,不像生活在草地和树枝上的鸟那样警惕,因为它们明白,人无法向它们靠近。鸟在水中,感觉安全,因此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瞬息。如此,这个中秋,我在水边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