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来袭充满血性的原生态工地小说通

通往无人区

◎栗继华

编者按

  原生态的工地农民工群像,蛮荒、粗俗、焦燥、麻木的底层生活,人物的描绘、细节的雕刻、情节的推演,冷冰冰的故事,血淋淋的场景,令人唏嘘的现实,这是一个缺失文明和良序的“无人区”。全景式镜头切换,不动声色地解剖,时代与命运的交割,一篇展现人性原始面目和“文化荒漠”的人文小说,让我们回到数十年前那段铁路工地生活……从而让我们愈加感受到今天工地文明和工程项目现代化管理的弥足珍贵。

昏黄沉闷的隧道里,发电机狼哭,切割床鬼嚎,振动棒驴嘶,破风洞马叫,电焊条天女散花,运砼车把挡路的啤酒瓶子碾得粉身碎骨,各种腔调混成一曲杀人的魔音,在那些碎玻璃的尸体渣上折射出丝丝缕缕的光亮,轰隆隆卷在穿刺的风里,朝远的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飘去。

刺耳的声音震得脚下的架空板也振动起来,水沟里脏兮兮的黑水,掺杂了工人们“就地解决”的尿水和唾液,臭气熏得人捏着鼻子,憋老大一口气往远处跑。饭来了,在黑暗里摸了碗,一撮人挤上来,都伸长了臂膀往前凑。米饭不限量,美厨娘半枝莲就挖满一大铲子倒过来,菜是限量的,胖厨师枯树皮掌勺,一人一勺分得均匀,多要,就再添点汁汁水水浇上。菜只有一样,白萝卜条炖胡萝卜片,放了辣椒,胡萝卜片有的脆,白萝卜条有的老,怎么嚼也咽不下去,嚼几口就喷出来,吃不完的,就倒进隧道下的水道里,叮叮咣咣敲打着铁盘子,心里暗骂厨子是个杂种。

一起约好等一发工资,就去吃一锅狗肉补一补,也有人挤眉弄眼,说吃人肉最大补,大家知趣地哄笑。有谁使坏,向着半枝莲努努嘴,出了个鬼点子说,谁有本事,去找那妖婆子摘了口罩,我给他两包高级烟,鼓着腮帮子的汉子们都吧嗒着眼望,没人敢去。有人故作清高,说我宁可绕远点儿也不经过她跟前,眼珠子却像牵了线,贼溜溜使劲儿往半枝莲身上蹭。半枝莲听得清清楚楚,不怒不恼,躲闪各种目光,眼神冷若冰霜。

闹消停了,一会儿就坐在一起放录音机,放那种如敲打破铜锣的音乐,累得谁也不跟谁说话,吵得谁也听不见谁说了什么,找个能歇脚的地方就靠下去。衣服是脏的不能再脏了,馊味刺鼻,犹如尸裹,但也无所谓了,这条铁路修完,扔掉算逑了,反正新工装下个季度就发。机器的轰鸣也不能影响玩手机的专心,聒噪是无法避免的,但在这种环境里呆久了,也就慢慢没感觉了。几只圆灯泡吊在头顶,要亮不亮,放着让人担忧的黄光,犹如一颗没孵出小鸡的臭鸡蛋黄,苶苶的晃着。

枯树皮和半枝莲收拢完脏碗,一人担着一担,一路歪斜地往隧道尽头慢慢游去,留下一胖一瘦的黑色背影,在隧道外的洞口的亮白光里越来越小。隧道里的工人先是不舍地望望,接着无端的叫叫骂骂,然后横七竖八躺下去打盹。

午休开始了。

铁路修着修着,就通往了无人区。一往无人区移动,餐风露宿,风刀霜剑,在所难免。磨洋工司空见惯,偷奸耍滑屡见不鲜,各路人马就开始磨磨蹭蹭,庸、懒、散、浮、拖一样不免,拈轻拍重胡乱应付,活儿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尤其是黄花蒿那几个刺儿头更是争相尽显其能,都以占个大便宜为荣。所以活儿就干的特别慢,三五日往前铺不了几公里轨,工期不尽如人意,急的现场管生产的副大队长雷丸骂爹咒娘,也无济于事。

早上临来时,铺轨大队的人感觉他们的任务最重,情绪最大,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收拾着,叫骂着,一阵叮咣叮咣。不大功夫,板房里就一片狼藉,臭气从窗户里四散飞去,脏鞋,破袜子,烂手套,和镶嵌了各种牙印的烟屁股,沾满了红油辣子的方便面袋子,招惹着苍蝇嗡嗡着成群结队,在每个人脸上身上盘旋不已。散落的旧扑克牌上,印着的光膀子女人和裸露的屁股和大腿,早被揉捏得皱皱巴巴。铺轨队的人松松散散,磨蹭着,朝隧道旁的树林里挪步,个个愁眉不展,怒气很盛,像谁欠了钱讨不回来一样失望。

望天空,骄阳似火,热风乱窜,看脚下,堆满石渣,钢轨滚烫。有人嘶哑着声呜哩哇啦地地唱: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脉?……”

运输队的人看着铺轨队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收拾起铺盖行李往无人区挪腾,兴高采烈地喝起倒彩,架桥队的人正搞完了任务,收拾家伙要回家了,也跟着吆喝,喜气洋洋。

咿咿呀呀的歌声像跟屁虫,紧紧贴着人群的屁股,像报国寺里传出的大悲咒。等人群疲沓着往树木遮挡的地方钻进去三五百米,精神状态好似吃了败仗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铺轨队大个子职工黄花蒿一声怒吼:

“别唱了,你又不是死了爹娘。”

那人翻个白眼说:“俺唱俺的,管你啥事?”

黄花蒿举起拳头示威,那人嘴里继续断断续续地唱,手里捡起一块石头,卷在掌心,稍加用力,捏成两半,透出一种不屑的神情和鄙夷的眼色。

“好吧,孙子,你尽情唱去吧,迟早唱死你狗日的!”

黄花蒿碰了个钉子,自讨没趣,转身离去。工人们漫不经心的安营扎寨,挂起彩条布,支起行军床,随便绑几下有个遮挡,摊开象棋盘,掏出旧扑克,用剩下的半瓶酒当堵住,赢了的就美美喝一口,累了晕了就倒头而睡。

铁路长长延向远方。轨道两旁层峦叠翠,山上树林里蝉鸣刺耳,挂在空中的野果子,焦黄又青涩,看着就没有食味。发电机哒哒哒哒自己震抖着自个儿黑烟乱冒,振动棒在道砟堆里插进去又拔出来,军用胶鞋薄如软布,调皮的石头在脚掌心里顶出好几个破洞。黑烟冒尽,发电机颤抖的轰鸣声一腔长啸,戛然而止。振动棒挣扎两下,有气无力,倒地死去,像一只粗细均匀的双头茄子。道砟队新任职的队长南瓜子哇哩哇啦叫唤,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一声轻松地笑着,说你狗日的咋不早熄火呢。雷丸吹着口哨在一旁催,人群怨声载道,铁锨和耧耙浅浅地刺在道砟里有气无力,摩擦出让人牙碜的声响。运输队的轨道车司机僵蚕把头从机车窗里伸出来,吐出一口瓜子皮,粘在下嘴唇上的那片瓜子皮儿随着他的大嘴晃晃摇摇:

“我操,磨蹭吧,反正你爷爷也不着急过去。”

电工山豆根小心地捏着两股线,拼接在一起火花乱冒,发电机乌拉哒哒哒,起死回生,又轰鸣起来。正点上烟的鹤草芽破口大骂:“操、操你先人,狗日的,真是干活不要命、命!”

南瓜子扯嗓子牢骚满腹:“副大队长,送水的死了吗!咋还不来,这都过了点两个小时啦。”雷丸早就口干舌燥,喉咙拥堵,也有些烦闷,没好气地说:“别吱哇啦,今天又铺轨二十公里啦,从厨房挑一担子绿豆汤是走过来,不是飞过来。”僵蚕把头缩进驾驶室,拧开一瓶矿泉水,吸溜了一口,说:“渴死你个驴日的。”

人群疲沓,有气无力,雷丸只好吹响息工哨,说:“歇一下吧,缓好了劲儿,不怕你龟儿子们不肯出力。”鹤草芽很不满意,故意喊着号子,又干了两下:“嗨儿——呀嚯嗨——嗨儿——呀嚯嗨儿——”

黄花蒿说:“俺们是来挣钱的,又不是劳改犯。还是他妈的城里人舒服,有女人,有酒喝!”

鹤草芽冷嘲热讽,说:“听、听说县长腐败被撸了,位子空缺、缺着,没人逼、逼着修铁路,你去当、当吧!”

黄花蒿说:“我要是当了县长,就把你老婆征了税(睡)!”

鹤草芽的老婆是个婚托,骗了彩礼钱,在入洞房当天夜里把鹤草芽脱得赤条条,下了药迷倒,卷了金银首饰和新婚衣物连夜跑得一干二净。村子里人都说鹤草芽是个傻蛋,连女骗子的情况都没搞清楚就敢往床上娶,活该被洗劫一空。鹤草芽本来就嘴笨,跟人气不过,三辩两论,一口气上不来,说话老有了回音,打那以后就结巴了,听黄花蒿戳了痛处嘲讽他,蹦起来像愤怒的小鸟,抓起几颗道砟乱扔,黄花蒿撒腿跑得像兔子,屁股上挨了两石子,肯定没疼,回头扮个鬼脸,跑得有影无踪,气得鹤草芽更加结巴:“日、日、日你妈!”

雷丸抹了一把汗水,脸上裸出几道乌七八糟的线条,假装风平浪静。山豆根冷笑一声,又推着机器往前赶去。不小心碾了雷丸的脚指,雷丸骂了一声娘,说:“拼命三郎,累死活该。”心里又说,“爷迟早不吃这碗破饭,到城里去坐办公室,跟美女调情,喝着咖啡在阳台上看风景。”大伙儿都摇头看看,躺下去歇气。

铁路从城里修过来,穿过了隧道,便进入山区,先是经过一小段的平原,而后跨过一个小村庄,再往前铺了二十公里,就撇开了村子进入了鸟不拉屎的无人区。在城里沾的那点荤腥味道慢慢淡去,人心都浮躁起来。隧道长的铺也铺不完,洞口远的望也望不到个头,折腾了七八天,人困马乏,进度越赶越慢。

夏天的燥热终于在抱怨声里退去,一晃就到了深秋,路基和桥梁做好了,铺轨就跟上来了。钢轨一上,铁路才有了样子,一列一行整齐的像作业本上的格子线。因为铺轨要跟着路基走,不能按时吃,不能准时喝,睡不好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少了跟外界的信息交流,也不能去找小姐过把瘾释放一下,铺轨队里就怨气很重,人人都火药味十足,稍有刺激,玩命了干一仗稀松平常。好在铺轨队里都是些熬惯了风月的老油条,一个一个精得像鬼,很熟悉这难熬的时光怎么敷衍了事。

有人编起了顺嘴的歌词,弹起断了一根弦的吉他呜哩呜哇地唱:

“泪别了亲人/行走在他乡/告别了妻子/守候着圆月/遥望着故乡/枕着钢轨睡半夜难眠/做着异乡客跟岁月比老/想起老婆擀的酸汤面/扑簌簌的泪花儿忍不住滴流哟……”

有人听得泪眼汪汪,往事又闪现在眼前,却故意说“唱逑啊唱!”唱的人正在劲头上,双眼不屑地望向远方。吉他声吱哩哇啦,腔调凄惨犹如少了一根弦的二胡。

黑夜就像铺盖,盖住了一切。十几间潦草搭建的篷布房里,每个人都找着一块地方胡乱躺睡。那些在阳光里红蓝相间的彩条布,这当儿都黑成一个颜色。山豆根拿出挂绳,给半枝莲拴好,自己就打个地铺,在半枝莲身下睡去。半枝莲刚换下黄瓜片,脸上正糊着一层白面膜,活脱脱一个白色妖女,啪啦啪啦拍几下,翻身躺进挂床,像摇篮的婴儿,晃晃悠悠睡去。那边嘈杂打牌和划拳的声音渐渐平息,最后一盏蜡烛被风熄灭,整个工地的人都沉沉睡去。

月光上来了,清幽幽照亮了钢轨。翻来覆去睡不着,黄花蒿就蹑手蹑脚从旁边的树上攀过去,骑在了半腰里的树干上,朝同样辗转反侧的半枝莲挤眉弄眼。月光惨淡,眼看不显。黄花蒿犹如口渴,被半枝莲侧卧的身子撩拨的又急又躁,只好来了几声猫叫春,音调凄惨,让人心慌。声音像无形的磁场,扒开了半枝莲似睡非睡的眼睑。半枝莲欲说还羞,转头看一眼呲牙咧嘴的黄花蒿,翻身看看熟睡的山豆根,稍加思量,哧溜一跃,从树杈上摸出一支手电筒,射出一道光,刺得黄花蒿立刻闭上了眼,四肢抓紧了树干贴得牢牢的,像临行的囚徒伸长脖子等待最后一刀。

“瘦猴!”

半枝莲骂了一句,跳下吊床,跨过熟睡的山豆根,用手电筒晃了晃,朝树林深处走去。黄花蒿喜出望外,溜下树,扑过去,迫不及待先在半枝莲腰里摸了两把。

翻过了一座矮山头,跨过了一条小溪流,草丛里闪出一条羊肠小路来,在哪座半残废的古亭子里,半枝莲一屁股坐下去。黄花蒿急不可耐,贴过来,嘴唇撅得老长凑来,半枝莲一把推过去,说:“你长着嘴,就专为弄这个?”

黄花蒿有些自惭,站起来,捋捋刘海,拉拉衣襟,换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君子口吻,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工地,除了雷丸,就我最有文化,可惜领导眼瞎,还不提拔我当队长,我是正规的铁路技校毕业!而他们,”——黄花蒿扭身,双臂一挥,指向身后的一片山地,“他们不是退伍的兵士,就是临时的民工,大半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户,只有我——是根正苗红,学校分配来的铁路工人,我压根儿瞧不起他们,一帮子乌合之众。还有血余炭这老狐狸,早该腾出位子来了!你,”——黄花蒿深情地望着半枝莲的脸,月光正照的朦胧一片,撩拨得黄花蒿心里像发情的野猫窜上奔下,“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是什么吗?——是在遇到我之前,错误地嫁给了瘦猴山豆根!”沉吟半晌,就扯开了嗓子,忧伤地低声吟唱:

“寂寥的小巷里/青色的石板路/黄色的油纸伞/白鹭——白鹭——/湖光山色里/你在等我吗/等我修完这铁路//跟着你的背影追/白鹭——白鹭——/为什么不回眸……”

半枝莲听得很不耐烦,捅了他一锤:“回眸你个头!你说,你是不是色狼?糟蹋了多少好姑娘?”黄花蒿搔搔头哂笑:“谁说我是色狼?我要是色狼,我就把你叼在嘴里。”半枝莲妩媚一片说:“你半夜勾我出来,不怕山豆根剥了你的皮?”黄花蒿噗嗤一声笑了,一手高抬指天,一手叉腰说:“我见过树上结出过洋芋,地里挖出过苹果,也没见山豆根敢跟人急眼?他还剥我的皮?我先剥了你的皮!”

说着,就张开血盆大嘴,朝半枝莲扑过来,一下子就把她压在身底。

半枝莲双手捂着自己的嘴说:“你又几个月没刷牙了?你闻闻你的臭气。”黄花蒿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票子,塞进半枝莲的领口,说:“哥的牙好得很,咬烂核桃就像吃黄豆儿咯吧咯吧响呢。”

“不讲卫生!”

“干净着哩,快,快脱!”

半枝莲双手卡主黄花蒿的脖子说:“你就知道占便宜!老婆都没钱买衣服了!”

黄花蒿被捏的出不来气,扳开半枝莲的手,说:“你这势利货,老子前几个月不是才给你钱买裙子吗?”

黑夜寂静,冷风温柔。月亮越跑越偏,月光越来越淡。忙活了一天的铺轨工人,都在梦呓里尽情放松,恢复着体力,有人做着多情的春梦,有人在梦里穿金戴银,有人胡乱叫着一位姑娘的芳名,有人被尿憋急了,想起不起,骂骂咧咧,不等一泡尿撒完,倒头又睡。黄花蒿和半枝莲这一对死命鸳鸯,竟然在野地里撒欢。俩人正在兴头上,四面的人就围上来了,明晃晃都闪着手电筒。

鹤草芽看的口水直流,说:“哎,我操,这不顾眉眼……”黄花蒿转头一惊,几股手电筒的强光就射瞎了眼睛。半枝莲“哇”一声拉开了哭腔,就听见拳脚不停在黄花蒿身上弹跳。可是人群里没有山豆根,这孙子正睡的香。

黄花蒿毕竟不是省油的灯,翻身打个滚,立马跃起身,一人单挑四条汉,先是抡倒了弱不禁风的鹤草芽,后是一脚踢翻了软弱无力的僵蚕,雷丸看中了机会扑过去,却被黄花蒿使个绊儿摔倒吃了一嘴泥。南瓜子叫骂一声窝囊废,气得牙根子咯咯响,就跟黄花蒿展开了龙虎斗。两人忽左推忽右搡,你捶头我踢裆,一招一式来的稳当。雷丸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两个黑影缠成一团,僵蚕闪着电筒来回照,鹤草芽抹掉嘴角的血迹,说:“踢、踢,踢上边!”半枝莲早就拢好了衣襟,溜出好远,又怕把事情搞大,折身回来,央求着二人快住手。

两人力气相当,彼此不能取胜,又都拉不下面子先收手,顽缠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招式没了力,动作少了威,见半枝莲招呼,就坡下驴,都想罢手。黄花蒿被拔掉了一撮阴毛,心里毛毛躁躁,双手捂住裆部,发着狠说:“看在女人的面子上,先饶了你龟儿子!”南瓜子早就闪了腰,疼的在心里直喊娘,嘴上却说:“有种穿上裤子再来大战三百回合,别说老子趁你光屁股占这骚气的便宜!”

鹤草芽见南瓜子没捞到什么便宜,就喊:“抠、抠脸呀,拔毛顶球用、用!”雷丸清理干净了口腔,又唾了一口,搡了一下鹤草芽说:“你还煽风点火,嫌嘴上血没流尽?”僵蚕冷笑一声说:“那孙子还真不好对付。”两人就此罢手,大家围着坐下。

半枝莲从黄花蒿的裤子口袋里搜出一包纸烟,散给大家,鹤草芽趁接烟,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流着哈喇子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真嫩软、软……”半枝莲毫不客气踢过一脚,鹤草芽嚎叫着赶忙松了手。五张嘴都吸起来,烟头像五只红色的萤火虫,扑闪扑闪,一亮一暗。黄花蒿慢腾腾穿上裤子,嘴里嘟囔着:

“迟不来早不来,就差那么一点点。”

雷丸又唾了一口血痰,说:“得了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正事、正事儿!”鹤草芽抢口说。黄花蒿武斗占了上风,趾高气扬的说:

“说吧,你们都要弄啥?”

南瓜子扬着手里的照相机说:“公了还是私了?”

被人抓住了把柄,黄花蒿闷闷不乐,大口吸烟,烟头很亮,红红的像透明的腊肠。半枝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说是黄花蒿欺负她,听得这帮汉子义愤填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黄花蒿,但看着黄花蒿满身起伏的肉疙瘩,回味着刚才讨到的苦头,一个个不知滋味,长吁短叹。

南瓜子冷笑着说:“奸夫淫妇,男盗女娼!别演戏了,老子苦苦追了一年,今天终于逮着机会了——天助我也!”

鹤草芽愣着头没听明白,傻头傻脑地问:“哥,你以前也见过他俩干这事、这事?哎呀,你咋不叫上我呢、我呢,这比看录像过瘾、过瘾,现场直播呢、播呢。”

僵蚕笑得前俯,雷丸笑得后仰,南瓜子也捧了几腹,但立马收住,跳起来,扇过去一个耳光,暴躁着说:“回家搂你那婊子媳妇儿去吧,在这儿看录像!要不是这娘们撅起了骚屁股,山豆根转正的那个名额就是你!”

“啊?原来是这孙子、孙子?”鹤草芽往前一步,抓住黄花蒿的脖子,说:“你日、日、日爽了,把老子害惨、惨了,今年又转不了正式工人,你得赔钱、钱。”黄花蒿打翻鹤草芽的胳膊,说:“关你逑事!滚!滚!滚!”鹤草芽赶忙松了手,咬牙切齿地恨着。

“无论如何总得出血,不然这事过不去!”僵蚕在背后揉着跌疼的屁股,毛躁躁地说,“谁的屁股也不是白给人……”

“我的嘴里还流血呢,得赔医药费吧!”雷丸也逼着黄花蒿拿钱来。

“我要钱做什么?我要名节!”

半枝莲假惺惺的口气惹得鹤草芽不耐烦了,他一声吼,说:“这钱不是陪、陪你的,是陪我的,是给俺们哥们的封口费、口费,不给,就给龟儿子扭到派出所、所去,人赃俱获,不怕鬼儿子不承认、承认。”

“是抓奸在双,现场直播,真没文化。”南瓜子纠正说。

“给,给,全给。”

黄花蒿挨得住七拳八脚,却经不住三言两语,骂了一句“算老子倒霉,娘希匹!”就趴在地上,照着手电筒光,写了一张欠条,委托南瓜子代领下个月工资。

事情算是有个了结,天就麻乎乎亮了。隧道里的活儿长年累月机械重复,一个个神情麻木,情绪很大,抵触着,行动慢如蜗牛。一连几天来,肚子里窝火,口嘴里聒噪,把一切不顺眼的物件的祖宗十八代都操了一遍,隧道里的钢轨也才铺完一半。

天光露出鱼肚白,简易的窝棚里就开始蠕动了,吵吵嚷嚷,睡眼惺忪的莽汉们,胡乱从水桶里蘸点水,就在脸上抹一圈,揉揉眼,挤掉眼屎,打个哈欠,呼出一口臭气。相互嫌弃着,夹说带骂。放了一个响屁的人激怒了众人,挨了几脚,忍气吞声,捂着肚子,申辩着昨晚的饭菜,肯定被老鼠先啃过了,传播了病毒,一吃就拉稀。一个梳着偏锋头的小伙,声嘶力竭地骂,那个杂碎不长眼,又压碎了新镜子,骂了半天也没人理会,只好伸手捡一块大的碎片,边骂边照。有人撅着屁股弯着腰,对着一盆清汪汪的水,用剪刀在胡须上咔嚓,剪得一高一低,好比老鸹鹐过,惹人忍俊不禁。那个最胖的大汉,嘴唇厚如夹了三层煎鸡蛋的汉堡,手指甲剔掉粘在牙缝里的韭菜叶子和辣椒皮,嘴里挖完,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朝很远的地方唾过去,刚好把烧焦的烟蒂送到了垃圾堆,很得意嘴上的神功又进一步。那几个吸完了烟的毛楞小子,趔趄着又套上昨天的脏衣服,那僵尸一样的臭皮囊又活泛过来,大声交谈着看了一部武侠片的心得,对比着好人坏人谁武功高低,相互争得脸红脖子粗。

厨房的窗口刚掀开一条缝,工人们就一起涌过来,伸手在盆里摸个半冷不热的馒头,掰开,搛两筷头泡菜夹住,囫囵着一大口清汤灌进喉咙里去。汤里浮着几根豆芽菜,一会儿就像一只长胖的蝌蚪,三摆两摇,游到盆底。来迟的人,捞起两根豆芽菜噙在嘴角,把破盆敲的叮咣响,骂早来的人都是牲畜转世,能吃能喝。骂归骂,肚子还空着,就翻出来昨晚吃剩的半块方便面,一把揉碎,等热水半天烧不开,就骂骂咧咧,只好接半碗温水泡着,看旁边的人吃的正香,乘他端碗喝汤遮住了眼睛,伸筷子在玻璃缸子先搅一团酸菜嚼着,酸的龇牙咧嘴。

雷丸就吹响口哨,叫上工了。三三俩俩的人,缩着脖子,垂头丧气,像霜杀过的茄子,蔫不拉几,极不情愿地朝工地上走去。半晌,终于人都到齐了,挤在隧道口等着,点完名,各就各位,隧道里的工序好不容易接上了,铺轨一会儿又往前推进二三十米。

昨晚的事不胫而走,一会儿就在工地上流传开来了,工地上立刻炸开了锅。南瓜子一把揪住鹤草芽的耳朵问:“是不是你嘴贱说出去的?”鹤草芽扭着嘴,疼得嗷嗷叫,说:“不是我、我,谁说出去就是孙子、孙子。”雷丸和僵蚕也都摇摇头,见南瓜子不信,就发毒誓,说:“谁说出去谁是孙子!”

见大家都表了态,南瓜子就有些纳闷,难不成是半枝莲这不要脸货自己说出去的?不会,她再不要脸也不会这么疯狂,那就是黄花蒿自己说出去的?他折了财,但把柄攥在我们手里,他好面子,肯定也不会。既然这样,到底是谁说出去的呢?南瓜子往僻静处走去,边走边想。想到昨晚他妈的不走运,打斗中失手,摔了一跤,扭伤了腰杆,忍着疼,装在心里若无其事,也没好意思去找路医桑半夏要几粒去痛片,一早上根本没说过一句话……正在纳闷,胖厨师枯树皮噗挞过来,扶一扶眼镜,小眼睛炯炯有神,拧巴着嘴说:“别琢磨了,是爷说出去的!”

南瓜子愕然不已,疼痛加剧,死要面子活受罪,假装没受伤,跟往常一样站得气宇轩昂:“你放屁!你知道什么啊?!”

“爷昨晚出来拉屎,看得一清二楚,黄花蒿这贱种,连工友的老婆都敢动,半枝莲这贱货,白白长了一张好脸……你们几个贼孙子,连哄带骗,胡乱敲诈。”

南瓜子走上前去,笑眯眯地给枯树皮点上烟,心里早就软下来了,嘴上却硬着一口气说:“既然这样……那又如何?”

枯树皮猛吸一口,说:“有种你挖了你爷爷眼珠子,拔了你爷爷舌头根,不然,见者有份!”又吸了一口烟,重述了一遍,说的斩钉截铁,声调震如洪钟。

“胖子,爷给你面子,是想商量,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南瓜子冷笑一声,往前半步,一手叉腰,按住痛,一手指着枯树皮肥胖的脊背。

枯树皮早就看得出来这孙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发虚,口舌逞能。站住了,冷笑几声,摔掉手里的烟,毫不在乎地说:“爷不怕你们威胁,有种过来试试,干了几十年厨子,刀子不是白耍的,焰火不是白烧的。”

一脚把半截枯树枝直直踩进了软泥里,嘴上的烟灰虚挂着老长一节,鼻子出气,吹掉烟灰,舌头转动,把余下的半截烟连火头整体缩进嘴里,南瓜子看的目瞪口呆,感觉烫了自己的舌根,可枯树皮犹如吃果丹皮那样潇洒自如,三五分钟后又张开嘴,倒出完损无缺的半支来又吸一口。南瓜子心里生恨,只得妥协,正欲张口,枯树皮却先抬头说:

“昨晚看见两件事,爷只说了一件事,没有传出第二件。”

南瓜子恍然大悟,神秘一笑,双手抱拳,向前作揖:

“那么?既然如此,多谢了!下月二十领工资,我等你……”

枯树皮冷笑一声,大步离去。南瓜子苦熬半天,支撑不住,只得俯身靠在一旁的小树上挣扎,晃得小树东倒西歪摇摆。旁边走来交头接耳几个人,南瓜子故意高声骂:“死胖子,天天早上一锅豆芽清汤,就不能炸几盆油饼,磨几碗豆浆?喝得爷爷只跑稀……”谁好心扔来一张皱皱巴巴的手纸,南瓜子客气的笑笑接住,等那人走远,就扔在地上踩了一脚,又恨又骂:“你才跑痢呢!”

工人们议论纷纷,都在传递这爆炸的新闻。山豆根干得卖力,他的发电机已经远远走在前头,两行灯泡挂起来了,远看像一串彩灯,足足蔓延三里路。几个好事者上气不接下气追上来,把从七八十号不同的嘴里搜到的信息都往山豆根耳朵里灌。

“你媳妇和黄花蒿……事儿就是这样的。”

山豆根双耳好似被驴毛塞了,装聋作哑,正把一根电线扎成一个中国结。

“拼命三郎,火都烧眉毛了,你还在玩弄这玩意儿?”

“拼命三郎是石秀,俺叫山豆根,不是一个姓。”山豆根一张口就蒙在鼓里。

“兄弟,谁有心思跟你开玩笑,这种事……”有人哽咽着向山豆根报告,似乎比山豆根受了更大的委屈。

旁边的人是个急性子,说话像断线的雨珠子,噼里啪啦把事情说了个底朝天。身后的谁嫌说得不完整,另外一张嘴就抢先补充了几个细节。

“我不信!”

山豆根跳起来,青筋暴露,面目狰狞,拒绝事实的态度坚决。

“好兄弟,纸能包住火么?你都不想想,一人一口唾沫能锈透一块生铁……”

“兄弟,你问问大伙,铺轨队就你不知道了,风言风语已经洒满了,我还替你骂了他们几句不要传!”

俩人声调压低,眉头蹙紧,比山豆根还心急火燎。众声附和,不约而同。山豆根木头一样沉下去,闭着眼发出痛苦的音调:“我还以为这贱货是出去解手,大半夜不往回走……”

“兄弟,自古红颜多祸水,你看半枝莲那妖精样儿!这样的女人,守在家里都要红杏出墙,何况你带到咱这野外荒郊……”那人讪讪离去,一步一回头,不知是恼还是怒。

俄而,山豆根倏地从电机边上站起来,骂一句“操!”因为站速过快,一时脑供血不足,头眩脑晕目发黑,摇摇欲坠倒在地。旁边的人赶紧拉扶起来,掐人中、擦汗水,山豆根半天缓过气儿来,挣扎开来,大步流星往回跑。

是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狗急了都跳墙呢,还用得着说皓月当空,欺负人家的女人呢。打吧打吧,打过打不过,出气很重要,好好揍一顿狗日的,男人保护不了女人,还算是什么男人,丈夫不给老婆报仇,还算什么丈夫!

铺轨工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山豆根踏着枕木往回跑,一脚一步气势有力,一跨一跳间距相当。两旁的工人都停了工,等着看一场暴风雨。黄花蒿这龟儿子平日里仗着自己是正式工人,耀武扬威,咋咋呼呼,众人早就看不惯了。有人往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星子,两手揉搓,握紧铁叉,当即表示支持山豆根维护正义,借机收拾一回狗日的黄花蒿。

天底下还能找出被戴了绿帽子更让人气愤的事么?这回,老实巴交的山豆根是忍不住了,非要找龟儿子黄花蒿拼命。“黄毛杂种,我日你八辈祖宗!”越想越气,越气越控制不住,还发什么电,还修什么路,还挣他妈的啥劳什子钱啊。女人都被人欺负了,日子还有啥奔头啊,面子都揭光了,还留什么里子。群情激奋,正义如山,停了活儿,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跟,匆忙中脚步没有调整好振幅,有人踩在枕木上跳,有人踏在道砟上蹦。

怎么说呢,咱这窝在无人区的修路队里,连个五官端正的女人都看不到,山豆根那风情万种的婆娘半枝莲屁股一扭,这一伙青春正盛的汉子谁能把持得住?嘴里骂着骚货,可心里都想那水蛇般扭动的小蛮腰。虽然自己顾不上,但被别人糟践了比糟践了自己的老婆还让人气愤。

听说黄花蒿在食堂里打饭去了,山豆根就往进冲了。山豆根咬紧牙,握紧拳头往回飞跑啦!山豆根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随风窜啊,几下就跑的无影无踪。照这样子,他不跟黄花蒿拼命,简直冤枉了大家叫他一声“拼命三郎”。跟在后头的人们议论纷纷,像鸭子一样成群结队紧跟着。

老实说,铁路工地上永远是缺少女人的,饥渴的汉子很容易对女人产生强烈的肉欲。尤其像黄花蒿这样一些正在劲头上的光棍男,除了谈论女人看女人想女人,还能怎么打发这无聊又劳累的日子。放眼望去,堆满了脏工服的宿舍里,到处横七竖八都贴着自己喜欢的模特,闭上眼睛,随便拉开一个钱包里,都装着自己爱得不能再爱的明星,擦亮耳朵洗耳恭听,谈论的话题永远都是滔滔不绝的男欢女爱——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毫不害臊地说,我钱包里就揣着苍井空、一本道、北原多香子的裸照呢——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占工友家属的便宜啊,何况是大家都眼馋的女神半枝莲呢!

章子怡漂亮,可远在天涯,除了眼珠子盯爆电视机,穷汉们这辈子也难睹真颜,舒淇性感,可光棍们只能在梦里幽会,苍老师勾人魂魄,那也只能在需要的时候过过瘾,只有——半枝莲——晃在眼前的半枝莲才是工地上活生生的女神!想想那走动时波浪一样摇晃的身材吧,想一想那万人迷的骚样吧!

她居然被黄花蒿这个该千刀剐、万箭射的贱种给糟蹋了,人神共怒啊,强奸了女神,你死有余辜。不光是山豆根愤怒了,大伙都愤怒了,摩拳擦掌,问要不要帮忙,是卸一条腿,还是干脆把龟儿子劁了?雷丸和僵蚕有些羞赧,私下截住山豆根,说:“兄弟,这事儿,我俩一时头昏脑胀,没弄光彩,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了,只要你招呼,我俩就是你的左膀右臂……”山豆根顾不上回话,就一股烟往回疯跑了。

黄花蒿那肥囊囊的后脑勺在前头晃荡着。山豆根焦急地跟在后面缓慢向前挤,再冲破两层人墙,就挤到食堂门内了,再跨过三五个人,就到黄花蒿背后了,再进一步,拳头就要敲碎黄花蒿的后脑勺了。那样,正在眼前现场直播的打架场面将是多么让人激动啊。只听见各种饭盒筷勺叮咚碰响,也有人故意敲打铝质饭盒,那声音很清脆,像铜铸的铃铛。几十条好汉不约而同往后挪步,腾出了地方,留出的空地,够真刀真枪干一场的啦。

可山豆根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怂货太让人失望啦!山豆根站住了,喉部憋得难受,连着咳嗽数声,赶忙双手捂住嘴,低头躲开了排队人讨厌的目光。喉咙里不知道卡着什么,好像慢慢膨大,像正被充气的气球,让山豆根联想到刚吞了老鼠的花蛇,鼓起粗壮的脖子,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的怪样,憋得他的眼球剧烈地往外跳。都怪刚才又急又气,跑得太欢,弄得头脑迷糊,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浑身无力,好似腾云驾雾。“狗娘养的丧门星啊!”

一看见黄花蒿那蜘蛛背一样的后脑勺,脖子就不由自主憋得慌,他还记得去年在隧道里,晚上暗黄的灯光下,老远瞅见黄花蒿跟半枝莲在一起……气的山豆根咬牙切齿,从脚底下捡起半截钢筋就要戳过去……要是能下得去手,山豆根还会被谁小看?要是刺进去,还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丑事吗!在黄花蒿魁梧的个子面前,自己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山豆根爬上隧道的洞墙猫进去,看着黄花蒿肥硕的后脑勺,自己反倒成了贼,泪如泉涌……

橱窗里溢出的饭菜味道熟悉又难闻,油腻腻让人反胃。排在前头的谁昨天又被多刷了一次卡,挤着不让后面的人过,等着跟那个肥胖的厨师枯树皮吵起来呢,正跟一个瘦瘦的光头两人大声的相互辩解着什么,各使用各的方言,旁边的人使劲的笑起来起哄,盼着他们打起来呢。四处游荡半生,听过十几种方言土话,山豆根总觉得外乡的口音要比本土好听,特别在工地上混合在五湖四海的方言里,说起来容易,听起来顺耳,渐渐把家乡的话遗忘掉一半,去他妈的故乡吧,故乡再亲切也在地里刨不出钱啊,不然谁还跑到这鬼火冒的地方抬钢轨啊,要不来这鬼地方受苦,半枝莲能被……

一着急,尿憋的紧,山豆根一头钻进了厕所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工友们跟着涌进来,假模假式地劝阻,实质上都盼着他们早打起来,好有看头,僵蚕和雷丸看四处没人影,就围过来,一边一个靠住山豆根,说:“兄弟,打架这事咱在行,只要你肯招呼,兄弟们都愿意上。”山豆根解开裤带,先是愣在小便池,然后又钻进了大便池的门里。僵蚕和雷丸就摇摇头叹息:“熊包!”

山豆根的虚张声势让大伙都很扫兴,看来这个瘦猴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都说山豆根这人太肉,一点儿利索劲都没有。南瓜子和鹤草芽俩兄弟就合计着,把厕所门堵上,让这不争气的瘦猴吃屎喝尿去吧。

饭后,鹤草芽站在把前襟叼在嘴里尿尿的黄花蒿身后讨好着说:“你真是想把山豆根的腿卸、卸了吗?听说山豆根是要把你的光脑壳劈成两半、半呀!”

周围的人都被这句话刺激得激动不已,黏过来打听下文。黄花蒿着急回话,一张嘴争辩,前襟掉下去被尿打湿了一片,用嘲弄的口气辩解:

“就凭山豆根也想跟我打?也不撒泡尿照照!不是我吹,在咱们这条铁路线上,在咱们这近千名铁路工人中,单挑谁能干得过我黄花蒿?”

鹤草芽被说得红脖子红脸,光秃秃的额颅上青筋股股冒起。就有人给黄花蒿点烟,问:“那你们啥时候打呀,我们也好抱团来给你加油啊。”黄花蒿得意地哼了一声,毫不在乎地说:

“等着瞧吧,反正山豆根那小子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你是不是要从山豆根手里抢半枝莲啊?”

黄花蒿尿得老高,笑声放荡,很得意地说:

“不是咱抢,是你情、我愿。”

山豆根都听到了,他哭丧着脸,在心里无声地哭骂:“日他妈的小杂种,不是我弄死他,就是他把我弄死!”想了想不对,又改口骂:“呸,是我把他弄死!”说完,勒紧裤带,蹲地大哭起来。

事情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啊。头一次睡了半枝莲,咬咬牙忍了吧,睡一觉第二天太阳又是新的啊。第二次睡了半枝莲,再压住火,忍一忍吧,月有阴晴圆缺,事无十全十美,这样如花似玉的老婆岂能保准一辈子野猫不偷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啥事没发生过也就过去啦。第三次,山豆根借酒消愁,喝完三江汇流,扶着墙壁和垃圾桶,吐得翻江倒海,难闻气温从嘴里混着吹出来,筑路汉一醉解千愁吧!……第四次,是男人谁能忍住啊,是可忍孰不可忍!拼了吧,狗日的欺人太甚。再晚了女人的心就拢不住了啊!前三次是自己一人撞见,装在心里无人知,双眼一闭又太平。可昨晚上的事儿,被逮了现行啊!人都要面子,谁能咽下这口气!

午饭后谁都不愿意离去,雷丸喊不动人上工,索性打起了扑克,赢得昏天黑地。僵蚕看着眼红,跑到鹤草芽那一堆人群中炸金花,输得天翻地覆。

山豆根一个人独自来到工棚的后山,扯开嗓门吼起了秦腔,唱了一遍岳飞气壮山河,又来一遍苏武忍辱负重。自己咬着牙,攥着拳,直着腿,挺着腰,折断一截树股,当长剑牧鞭,模仿了一回戏台上的步法,翻几个货真价实的跟斗,嘴里呜呜呀呀的吼几句台词,好似指挥着千军万马,犹如驱赶着成群牛羊,把岳飞的不甘,苏武的屈辱,一股脑儿都集中起来,眼里渐渐有了杀气,遂狠了心,一定拾掇这欺人太甚的狗杂种,仰面躺下去,泪水如泉涌,心里了无牵挂。

天还是麻乎乎黑的时候,晚饭时间已经到了。

去工地上倒班的人转了几圈,就都回来了,大家伙都端着碗,望着打饭的窗口。排在最前头的人嫌菜贵量少,不肯离去,凶巴巴纠缠着再加一勺,枯树皮揩掉鼻尖汗珠,扶了一下厚如瓶底盖的眼镜,往他碗里泼出一勺清汤,挥着胖头说:“满意了?满意了就滚!老子大勺四两,小勺二两五,丝毫不差,龟儿子!”

黄花蒿把饭盆伸过去,得意地笑了两声,说:“厨子火气大呀,是不是你老婆被人用了啊!”胖厨子舀了一勺辣子油泼过来,泼的迅雷不及掩耳,黄花蒿躲闪不及,被浇成了关公。

“滚你妈的!”

黄花蒿用手一抹,嘻皮笑脸,说:“爷今儿高兴,不跟你计较。”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将肥肉疙瘩拣出来扔到地上,终于有一只眼睛没有操到心,扔到了谁的汤碗里,肥肉很卖力地将油汤溅起来老高,粘在了那秃顶但很肥大的脑袋上,旁边一个瘦子的眼镜上也模糊了,最先站起来回应,半路里挤进来驼背的门卫,遮挡了视线,当了替罪羊,但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惹了祸,正享受地嚼着一颗绿豆,白白挨了一耳光。不料瘦子站起来却扬翻了桌子,桌面上的盘子和碗都飞起来,朝人群洒过来,板凳也立起来,虽没有倒,饭菜却灌进了胖子领口。伸手要打,见是驼背,又手软了。有一声女腔尖叫着,把裙子夹在两腿中间骂,一个穿着仿警服的单眼保安笑咪嘻嘻:“我帮你看看溅湿了没有。”说着就伸手过来拉裙子,女手打翻了单眼的碗,扔下一句:“回去摸你娘吧,老流氓!”单眼轻蔑地哼了一下鼻子:“明晚上再看见你拉客招嫖,老子就把你铐起来送公安局去。”那女的伸手一个耳光,骂道:“老娘白瞎也不给你,想得美!”耳光扇的脆响,单眼捂着耳朵原地转圈,叫唤着:“哎哟,疼死我了,耳朵被打聋了……奥哟!疼死我了,耳朵聋了……”

黄花蒿见嫁祸成功,却没闹热起来,有些略不甘心,就扬起盆子一抡,一碗油汤貌似摆衩裙的舞女,又似舞女优美的水袖,不偏不巧,一股脑儿涂在了刚跨步进门的南瓜子脸上。黄花蒿惹了祸,一下子惊慌失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南瓜子抹掉面部的油水,举起碗就砸过来了,黄花蒿举臂挡开,四处躲闪,哪里躲得开。南瓜子抢过一个四方的铝饭盒,咔!盖在了黄花蒿的面目上,油辣子涂在了脸上,肥肉堵住了眼睛,椒籽塞进了鼻孔,青菜卡在了喉咙眼,辣味、蒜味、麻味,一股脑呛得咳嗽不已。黄花蒿挣扎着,任结实的条凳在肚皮上左一下右一下捶来捶去,他夹在油腻腻的桌椅中间,摇晃在脏兮兮的板凳中间,睁不开眼,辨不明方向,像无头的苍蝇乱撞,躲着打,好不容易抠掉肥肉,掏出椒籽,拔出了青菜,抹去了味道,只听见“啪”一声响,这响声好像来自肚皮,又好像来自脊背,定神看,木凳已在山豆根手里折成两半,愣了一愣,就倒地呻唤。南瓜子喘着粗气,像一头发情的雄狮咆哮不已,正要跳过来报昨晚闪腰之仇,却看到一脸杀气的山豆根,顾不上腰疼,忙往后退。黄花蒿从地上翻起来,掀翻一张桌子,山豆根退一步躲开,就抽出半截钢棍……

食堂里混乱起来,有人护着饭盒远远地逃去,几个女人胆小,畏畏缩缩不敢靠前,打饭的队伍被截成两段,枯树皮伸出胖脸在窗口叫喊:“又不是要去卖X,扭捏什么,磨蹭什么,还不快来!老子要关门洗锅了……”

铁路工程大队长血余炭像得道高僧,绕开徘徊不已的女人,穿过打斗的山豆根和黄花蒿,径直走向胖厨师。枯树皮抄起长勺,在菜盆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只带冠的鸡头盛在碗里,又在旁边的小盆里提起一条黄辣丁放进去。血余炭接过碗,一口吞掉黄辣丁,双眼紧闭嘴蠕动,吐出一团嚼过的鱼刺。一根飞来的筷子,不偏不倚,正中血余炭的脑门,一根细小的鱼刺,乘势溜进了他舌根后的黑洞。血余炭被卡住的鱼刺折腾的死去活来,他盯着两只胖乎乎的鸡头,咔咔咔,喀喀喀,咳嗽不已。

枯树皮见状忙递来一勺醋:“醋,醋,快喝醋!”

等血余炭咳嗽完毕,山豆根和黄花蒿已经展开了生死决斗。场面复杂的难以描述,看不清谁占了上风,只见一人当胸受了一捶,一个人当头挨了一棒。两人手起脚落,不断有碗碟遭殃筷子飞。一只瓷碗挨了一脚踢,很闷地裂了,碎片并没有飞远,在原地很近的地方打颤,一圈圈转得很欢。就有人喊小心割脚,踩上去就划破一道口子。终于有人劝架了,都围成一圈用嘴劝,听起来是劝,听仔细了全是往火焰上浇汽油啊。血余炭闻而不听,视而不见,旁若无人,从容走过,从桶里挖出一勺饭,转身朝外走去。

枯树皮又破口大骂:“操你妈的,又不刷卡。”一个面部瘦小,脸色蜡黄的女人打了饭,端了碗,正欲转身就走,枯树皮眼皮吧嗒,一声吼骂。那女人折回身来,张开嘴唇,似有似无的胡须上下一摇,字正腔圆反问:“他也没刷卡!”一个秃顶的眼镜走过来顶开她,喃喃地说:“走吧,走吧,他会刷卡?除非叫我当队长,可笑!”排队打饭的人没人理会他们的闹耍,前面正打的不开交呢。

山豆根和黄花蒿打了几个回合,被众人劝住,各自站在人群两端,破口对骂,互相要吃了对方,祖宗十八辈男女老少都被操了一遍,一个没饶。雷丸满头是汗,挺在中间劝架,两人真一开打,就被摔成了狗吃屎,屁股和脚并用,爬出了人群后边。鹤草芽助不上阵,急的张牙舞爪:“打、打、打呀!”

僵蚕搀起雷丸,灰溜溜躲在背后。两人又缠住打开了,招招都是要命的着。山豆根这小黄瓜一根,怎么能跟黄花蒿这硬甘蔗碰?一来南瓜子先前做了功,二来哀莫大于心死,这小子今儿是不要命啦。南瓜子既想让黄花蒿吃点苦头,又怕山豆根豁出命整出事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就走进去向大总管血余炭汇报,请他出来控制局面。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血余炭,谁也没辙啦。鹤草芽斜眼刚好看见,也蹑手蹑脚悄悄跟着溜进来,南瓜子毫无察觉。

南瓜子急匆匆进去,却发现血余炭和枯树皮正在下棋。屋外闹腾声听得明显,屋内两人如耳聋一般。南瓜子棋艺不高,却也认得俩人走的残局是“野马操田”。血余炭走一步抿一口二锅头,嘴里兹拉兹拉响。因为熟知血余炭的火爆脾气,他只好一言不发等两人走完。南瓜子忐忑不安,胡乱分析:

一般江湖名残局,水平相当的高手对弈,往往握手言和。功力差的,肯定丢子告负。血余炭和枯树皮对弈多年,旗鼓相当。血余炭和枯树皮两人性情相投,修铁路的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摆弄过蒸汽机车,操弄过电器机车,时代一跨又修建高铁啦。两人得空必定摆弄棋局。怪的是,从不开局一走到底,而是翻开棋谱,摆成残局,相互切磋。懂棋的人都知道,从残局开始玩,那是新手入门教程,残局可调动子力较少,棋手取胜必须全力以赴,经过训练,棋艺提高很快。这属于学棋必经阶段。他俩那水平,完全属于一盘棋下到天黑也不分胜负的大师,为什么还是残局开始?可想到血余炭当大队长,十几年的老资格了,一次也不到工地上去,就好似明白了几分。驾驭复杂局面,好似一盘残局?

终于一盘结束,双方各剩一个老将移动,彼此嘲笑几句,遂罢。枯树皮抬头见南瓜子站在旁边,一边点烟一边问:“啥事咋不早说?”血余炭接口淡定地说:“还不是门口打架的事儿。咋?能挑旺火苗,煽不灭火焰?”

山豆根和黄花蒿两败俱伤,苟延残喘。山豆根死不放手,紧抠黄花蒿裆部,嘴里嘟囔着“我让你碰我老婆!”黄花蒿大汗淋漓,倒地动弹不得。人群围拢,唧唧喳喳,有人提议劝和,有人建议劝架,又怕惹上麻烦,你退我缩,推托不前,吵成一锅沸汤,乱成一钵稠粥。

黄花蒿的筷子挡不住山豆根的板凳,弹飞一支。黄花蒿换左手又挡,山豆根的板凳却劈成两半。黄花蒿惊呼一声,右手一把插过来,可可儿的就插进了山豆根的耳朵里,两只耳洞被凿成了时光隧道,左右连通。山豆根倒地爬行,少顷,一个猛扑跳将起来,双手抓住了黄花蒿的软处,任凭黄花蒿如何捶打,死不放手……

山豆根被抬上床。他听不见半枝莲的哭声,看得见半枝莲的泪眼。平躺下来,往事就像不可阻挡的洪流,汹涌咆哮着,在脑海里不停地翻腾。那时候,半枝莲是多么耀眼啊,她是野狐岭中学唯一入选到市上去跳舞的啊,那时候半枝莲发育的好,瓜子脸已经定型,尤其穿紧身的健美裤时,全身的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啊,她气质清丽,拿起一束鲜花凑着鼻子闻——几个黄毛小子远远看着,就在一旁说怪话啊:

“二牛,把半枝莲给你娶了当老婆啊!——我才不要呢,你看她多妖精啊。——我看妖精了好,我才不要那些土头土脸的瓜女子当老婆呢,上下一样粗,长得像母猪。——你娶,你娶去,三娃,快去叫你爹娘张罗彩礼去……”

“死人了,打死人了……”

山豆根死去的噩耗如雷贯耳,动荡了这帮进食的喉结,很多人的腮帮子停止了磨动,眼睛里透出内疚的目光,脸上裹不住羞愧的神色。

门外扑进来的半枝莲,搂起山豆根,哭的铺天抢地,死去活来,真情动人,“豆根,你醒醒。我是清白的,清白的啊!你傻啊,你连自己婆娘都不相信了吗!”

路医桑半夏挤破人群钻进来,又鼓捣了两下,说山豆根确实是死了。

是的,山豆根真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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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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