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凉圣境王莽岭日出)
陵川的夏天是世界上最好的夏天。
这话不是我说的。
是郝经说的。
大约十三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个暑天,天气炎热无比,被羁押在真州(今江苏仪征)仪真馆里的大元国信使郝经辗转难眠,以天气论时事,奋笔写下了《仪真馆中暑一百韵》,诗为五言排律,用阳韵,长达二百句,一韵到底,实属难得。诗从真州的闷热天气说起,由南到北,貌似写天气之炎凉,实则论天下之冷暖,表达了郝经先生祈盼早日结束兵乱,实现天下太平的愿望。
诗中,郝经饱含故土深情,用最美的笔触,描写了陵川的夏天:
“故国包全晋,吾家压太行。高寒雄地势,潇洒静云庄。六月衣冠冷,千年草木香。长松撼潮海,绝壁隐虚堂。”
郝经实际上没有回过陵川。他对陵川的印象来自父母的念叨。离乱之际,父母带着他到处迁徙,话语里讲到最多的是家乡陵川的那些事,尤其是陵川的夏天,仿若仙境一般,在郝经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所以,在这首议论天下气候的长诗中,郝经认为,华夏之大,普天之下,最美的夏天是陵川的夏天。郝经说,南方的夏天,“热中蒸滞气,涸辙断枯肠”,太热;陵川往北的夏天,“雁霜彫夏木,鸠雨润春桑”,过凉,失去了夏天的味道。因此,只有陵川的夏天是最舒爽,最值得称道的。
陵川的夏天是世界上最好的夏天——这话是郝经说的,我深表同意,由衷赞赏。
2.
(陵川小西街旧照)
陵川夏天凉快,凡是到过的人都知道。凉快的夏天,是陵川最大的品牌。因此,虽为国家级贫困县,在八十年代的时候,陵川却建成了在山西来讲也相当有水准的陵川宾馆,还建设了一个晋东南少有的灯光篮球场,陵川一中的操场是当时晋城最标准的操场,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陵川的凉爽天气有关。你懂的。
犹记得那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几名南方的大学同学跑到陵川来看我,穿着大裤衩和拖鞋的他们,算是领教了“六月衣冠冷”的现实,没有蚊子且晚上需要盖着被子睡觉的感觉,对他们来说真是别样的体验。见多识广的四川籍同学罗健勇更是赞叹不已:“好地方啊!”
没有蚊子,也没有蝎子,当然与陵川的天气有关,五毒之虫实难在此生息。但是,陵川人把这项功德给了西溪二仙子,是因为二仙子的功德,陵川生有一种香草叫麦秸花,麦秸花呈红白两色,只在陵川和壶关交界一带生长,一旦移到别处便会枯萎。麦秸花能避蝎子消蚊子,使得陵川周边百姓得以不受五毒之虫的伤害。传说为陵川的好天气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好气候养出了好山水,也养育出了淳朴的山民,却也让保守的基因在血脉里扎了根。一旦走出去,只是这“热”就让陵川人生畏。辛贵强老师就此写了一篇文章《死活不愿下太行》,写陵川人离开陵川之后,在外生存的窘况,真是深得陵川人之意。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本来有留校或到合肥某政府部门就职的机会,却因受不了合肥的酷热天气,思来想去还是打着铺盖回到了故乡,终是没能实现小时候走出故乡闯天下的理想。陵川的夏天也真是“罪魁祸首”呢。
3.
(韭菜盒子)
陵川的夏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从那一口好吃的韭菜盒子吧?
韭菜盒做的最好的是婆婆。婆婆是故乡人对姥姥的称呼。亲姥姥在母亲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是过“五两关”的时候饿死的。我所说的婆婆其实是母亲的婶婶,她是个直言直语、善良、麻利且精力旺盛的人。
一入夏,故乡算不得丰饶的土地上也开始生机勃勃起来,各类菜蔬竞相生长,田野里到处都是绿意葱葱。天已经热起来了,夏风吹着,老槐树的叶子唰唰地响,我们坐在老房子背阴处的青石上,玩着抓石子儿的游戏,婆婆家的黑狗“老黑”激动地在我们周围转着圈。快到中午时,婆婆拿着一撮韭菜从地里回来了,老黑摇着尾巴迎了上去,看着我们玩的开心,婆婆没有打扰我们,拐个歪儿就进了厨房。她放下农具,泡好粉条,择好韭菜,从瓦罐里掏出几颗鸡蛋来,不一会儿,院子里就飘满了炒鸡蛋的香味。我们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就喊着:“婆婆,饭好了没有?”婆婆应着:“快了,快了!再耍一会儿就好了!好饭,可不敢吃的没了鼻昂。”
韭菜盒真是要好吃的没了鼻的。焦黄酥脆的盒子皮,澄黄的鸡蛋,翠绿的韭菜,一口还没咬下去,香气就通过鼻子先行进入五脏六腑;一口咬下去,香气又通过口腔霸气十足地进入五脏六腑;嗅觉和味觉纠缠在一起,仿佛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是一个香喷喷的韭菜盒。
韭菜盒一吃,美好的夏天就正式开始了。
桃杏李要熟了,卖桃杏李的汉子们吆喝着进村的时候,小孩子们已经搲好了玉茭,等着用玉茭换了。贪心的小伙伴吃心太盛,一顿就把牙吃倒了,连豆腐都咬不动。
凉粉也开始上市,玉米淀粉做成的疙瘩凉粉,用大笊篱往外搲,大笊篱是用荆条编的,现在已经看不到了。疙瘩凉粉放进海碗里,倒些蒜汁,放些芥末,加些香油,好吃!
小麦收了,新的小麦面有劲道,扯一碗拉面,扑鼻的麦香,配上新瓜或是鸡蛋与粉条炒成的“配吃”(浇卤),一碗两碗不作数,吃了还想吃。
豆角也成了。卤面成为午餐的主角。最好的卤面是放了五花肉的,低头吃饭时,不时地会有一块带着油腥的肥肉从豆角下探出头来,想都不想,筷子夹起,一口就吞了下去。肥肉卤面,我最多能吃四碗。
那时候已经有了机器压面。窑掌老三家就有,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就会搲出几碗面,让我去老三家换卤面条去。换面的人多,去了就等着,一家一家来。老三家住在一个细细长长的胡同里,门口有一棵大槐树,我就坐在槐树下,看着斑驳的树叶影子在地上飘过来飘过去,风吹过来,是唰唰的树叶响。偶尔会有蚂蚁过来,拖着吃的东西往窝跟前走,我就眼不眨地看着,心里想,它们可真是勤奋。那时候都是换面吃的,没有人花钱买。一斤换一斤,老三家挣个加了水的差价。时间长了就不行了。有人就把家里发霉了的面拿来换,最后,换回去的面条没法吃。找老三,老三也没有办法,最后就不换了,变成了花钱买,但生意终究是受了影响。
老三现在在北关开了一家超市,生意仍然好,日子过得很不错。
4.
(糖糕豆包麻花胡角油条摊子)
夏天最别致的是云。
太阳暴晒之下,突然就有一块云彩飘了过来,飘飘忽忽走在太阳底下,在地上造了一块清凉之地,仿佛有仙人拿起遮阳伞为你遮阳一般,真是倍感幸运之际,又欣喜万分。
陵川城那时候的四周都还是田野。我们中午的时候爱往田野里跑,摘酸枣、摘橡梨果,摘榛子,摘桑葚。每当站到田野上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团云从山包上就过来了,造了一个圆圆的阴影,我就想,数学课上的阴影不就是这样吗?要是有个尺子,我真想过去算算它的阴影面积。阴影是飘着的,不一会儿,就到了我们的脚下,就罩住了我们,瞬间,清凉袭来,惬意无比。
云彩雨是最神奇的。明明太阳还在天那边红澄澄地挂着,这边却雷鸣电闪,下了个不亦乐乎。印象中,每年六月十三赶会最容易碰到这种天气。这边在街上的人正逛得起劲,雷阵雨说来就来了,机灵点的赶快往上跑,跑过了北关小学,地上就干蹦蹦的,一滴雨也没有。
陵川城一年有三个赶会的时间,分别是三月三,六月十三和九月初三。但是,我的印象里,六月十三记忆最深刻。大概因为六月十三恰恰在暑假里,我有机会参与吧?
到那天,不用提醒,早晨一起床,城里仅有的几个高音喇叭就唱了起来。与往常不同的是,唱的不是歌曲,而是戏曲。有豫剧,更多的是上党梆子或落子。
赶会,除了唱戏,就是吃。一大溜的小摊子,多数都是卖吃的,糖糕、麻花在油锅里翻滚,有让人头晕的香气。年7月26日(农历六月十三)的日记中,记录了我那一年的赶会情景:“今天,陵川赶会。上午,我下街,用了一元二角钱,和云峰、沁峰三人花的。我买了三角钱桃,二角钱糖糕,二角钱葵花,三角钱炒凉粉,还用二角钱检查了一下身高体重……”,呵呵,这个憨傻的少年,记得可真清。然而,仅仅只是一元二角,给了三个“吃嘴”少年多么美好的暑假时光啊。
当然,暴雨天气总是难免的。黑云压顶,狂风大作,没来得及反应,暴雨就来了。倾盆大雨哗哗地往地上倒着。有时候,还会以一阵“冷蛋”(冰雹)开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树上、窗户上,啪啪作响。母亲这时候会拿起一个脸盆往院子里扔,据说可以减小“冷蛋”对庄稼的侵害,不至于形成灾害。而年少的我则会跑进暴雨里,去捡拾“冷蛋”,捡起来放进嘴里不嗦着,像吃冰棍一般,很爽。
5.
(饼饼花,学名蜀葵)
夏天更是草木茂盛的时节。
最茂盛的当属一种叫做灰蒿的草。它长得很高,枝杈分得很多,霸道地占领着自己的领域,一幅暴发户的样子。灰蒿有很浓重的气味,臭臭的,却不是很难闻。灰蒿有解毒的功能,每当不小心被黄蜂蛰了的时候,大人们随手拽下几棵灰蒿叶子,在被蛰的地方揉搓,用不了多长的时间,疼痛感就消失了,也不肿了。据说,屠呦呦老师就是从它身上提炼出青蒿素的。如此看来,民间早有实践。灰蒿是野生植物,对环境不挑剔,野外且不说,房前屋后甚至房顶都有它的身影。
还有一种叫做饼饼花的植物也很茂盛。那时候,陵川很多国营单位的院子里都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花坛,花坛里除了种些牡丹、地雷花之类的花种,最常见的就是饼饼花。饼饼花能开一人多高,花期很长,花朵呈饼状,据说还能吃,所以得名饼饼花。印象中,县医院的饼饼花开得最好,也开得最多。饼饼花开在住院部前面的空院子里,我们经常在周日跑到那里去玩,招摇的饼饼花下,甚至可以玩捉迷藏的游戏。医院是为了捡瓶子,偶尔捡到的输液瓶子或是一个塑料盖子,也会让我们惊喜不已。后来有同学说,院子的不远处就是太平间,里面有很多死人,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去了。多年后,才知道饼饼花的学名叫蜀葵,原产四川,它还有个更火爆的名字叫“一丈红”。
草木茂盛的时候,空气中就有了潮湿的味道。单位和学校的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湿湿的各种杂草的味道;老房子里,进去也是一股子受了潮的味儿。每到这个时候,清早起来,天就更凉了些。敏感如我的学子们就知道,暑假不剩几天了,新的学期要开始了,而夏天也要悄悄过去,什么秘密也留不下;后来,出门上学,每当潮湿的味道弥漫的时候,就是我离开家乡出外上学的时候了,心情很是复杂;现如今,我竟然有些想念这味道了。挑个时间,该回家去看看了,去会会夏天的“尾巴”,闻闻夏天这最后的味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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