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吕西安

作者序

我7岁的时候，全家搬到瑞士居住。我们住在阿尔卑斯山区特有的、有斜坡式屋顶和宽飞檐的木制小屋里，可以眺望山下的村庄。故事中的安妮特和丹尼尔就住在这里。我曾经和故事中的两个小主人公一样，在冬日的月光下，坐着雪橇去村子里的学校读书，在夏日的阳光下，帮家里晒制干草。和小主人公们一样，我曾经爬到山上去放牛，累了就睡在干草中；在圣诞前夜赶往教会，去看那挂满橘子和姜饼熊的圣诞树；家里人需要把我带到山谷中的城市里，才能够看病。

故事中的小猫克劳斯，其实就是一个农夫送给我的小白猫。我的小弟弟们也曾经和故事中一样，乘坐阿尔卑斯山獒拉着的小车。但是这都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今天的瑞士可能已经大不一样。我猜想，故事中小主人公可以很多年不上学，现在的孩子们已经不可能这样了。

当然，现在的医疗服务也比那时有了很大提高，也许每个小村庄都有了医生。不过，我知道，和多年前一样，现在小学校和教堂仍然在原地矗立着，山谷中仍然回响着牛铃的叮咚声，五月的时候，水仙花仍旧开得漫山遍野，到处飘香。

我希望，每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小孩子们仍旧像我小时候一样，在树下唱着圣诞颂歌，并且也和我一样钟爱姜饼熊。我并没有给故事里的小村庄起一个合适的名字，并且为了使故事更精彩，我增加了一两件虚构的事情。

譬如说，村庄并不是只有通过隘口这一条路才能进入城市。除此之外，我尽可能地使这个故事忠实于我曾经的生活。假如你去瑞士，坐着电气列车从蒙特勒往山上去，你会到达一个小站，站台四周都是草地，后面是郁郁葱葱的高山，山上点缀着瑞士特有的小木屋。在铁轨的右边，河流的两岸陡然向下，形成了一条泡沫翻卷的湍急河流，而不远处又是耸立的山峰。在一座绿意盎然的狭长山脉和一座怪石凸起的山脉之间形成一条小径。

假如在车站的不远处，你还看到低矮的白色校舍和山丘后面木制教堂的塔尖，那么你就可以肯定，下面这个故事正是发生在这里。

第一章圣诞节的礼物

圣诞节前夜，3个身影正沿着白雪皑皑的陡峭山坡往上走。月光下，他们的影子拖在身后的雪地上。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女人，穿着长长的裙子，披着深色的披肩，手领着一个6岁的黑发男孩儿。男孩儿嘴巴里满满地塞着食物，同时还一刻不闲地说着话。一个7岁的小女孩儿独自走在前面。

她的目光转过去看着星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口上抵着的是一个金黄色的姜饼熊。姜饼熊的眼睛是用白色的糖霜做成的。小男孩儿也有一个姜饼熊，但是已经快要吃光了，就剩下两条后腿。他恶狠狠地瞪着小女孩儿，大声说：“我的这个比你的大。”女孩儿好像根本就无所谓，连头也不回，平静地回答说：“我不会和你换的。”她又一次低下头来，眼睛带着满满的喜爱，看着手臂中那漂亮的小东西。它可真结实呀，闻起来味道可真香，在星光下亮晶晶地闪着光。

她不会吃掉它的，永远也不会！村子里的80个小孩子，每人都得到了一个姜饼熊，但现在她的是最漂亮的！是的，她会把它永远保存在记忆中。每次看着它，就会想起这个圣诞前夜——挂了霜一般的蓝色天空，灯火通明的教堂里那温暖的光辉，装点着银色星星的圣诞树、圣诞颂歌、马槽，还有让人觉得既甜蜜又忧伤的圣诞故事……她每每想到客栈中竟然没有一个空房间，就有点想哭。

假如当时她在那里，她一定会敞开大门，迎接约瑟和怀孕的马利亚进来。吕西安，也就是那个男孩儿，被她的沉默搞得有点心烦。他皱着眉头说：“我的都快要吃完了。安妮特，让我尝尝你的吧，你的还没动呢。”安妮特摇了摇头，把姜饼熊抱得更紧了。她回答说：“我永远都不会吃掉它的，我会永永远远留着它。”

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被雪橇压得硬硬的白色路面在这里分开，右边通向几间瑞士木屋，窗户里透出了灯光，房子的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谷仓和牲口棚。

安妮特快要到家了。莫瑞尔夫人犹豫了一下，问道：“安妮特，你自己回家可以吗？还是我们把你送到家门口？”“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安妮特回答，“谢谢您带着我一起走回来。晚安，夫人。晚安，吕西安。”她转过身就往前奔跑，担心莫瑞尔夫人改变主意，坚持要把她送到家门口。这个时候，她特别想自己待一会儿。她想要躲开吕西安的喋喋不休，让自己被黑夜的静寂包围。

回来的这一路上，她不得不礼貌地回答莫瑞尔夫人，并和吕西安说话，都没机会一边看着星星一边想自己的心事。安妮特从来没有在夜里单独外出过，今天这次也是因为一个小意外。她本来应该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着雪橇去教堂的，他们俩为这件事已经讨论好几周了。

但是今天早上，妈妈突然病倒了，爸爸中午坐火车去上面山谷的城市请医生。大约喝下午茶的时候，医生赶到了，但是他没有像安妮特盼望的那样及时治愈妈妈的病，让她从床上起来，去参加今晚教堂的活动。

安妮特不得不失望地跟着住在山上木屋的莫瑞尔夫人一起去教堂。到了教堂，看到周围那么漂亮，她就把一切烦恼都忘记了。圣诞树多么美丽，圣诞节多么奇妙，她的烦恼此时显得微不足道了。圣诞节的奇妙力量伴随了她好久。

她站在家门口的雪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觉得现在就进屋回家的话心里有点儿遗憾。她走到通向露台的台阶上，又犹豫地站住，向四周看了看。黑暗中，隐约能看见台阶对面的牛圈，安妮特能够听到牲口在马槽边移动和咀嚼的声音。

一个大胆的主意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想了一下，就立刻像箭一样冲过去，迈过地上雪橇的印子，抬起牛圈门上的插销，溜了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混合在一起的牛、牛奶和干草暖暖的味道。安妮特从栗色母牛的腿间绕着向前走，慢慢爬到干草架子里。奶牛正在吃晚餐，安妮特双手搂着它，靠在它的脖子旁边。

安妮特不禁心里想到，马利亚怀抱她那刚出生的儿子时，她旁边的牛也一定在不停地嚼啊嚼啊。安妮特低头看着马槽，想象着刚刚降生的耶稣躺在稻草中的样子。牛圈的屋顶上有一个洞，她抬头能够看到明亮的星星。她想象着那一颗晨星是如何照耀伯利恒，指引东方的博士来到耶稣所在的地方。她想象着他们坐在骆驼背上，摇摇晃晃地沿着山谷向上行进的样子。

她想象着牛圈的这扇门随时可能被轻轻打开，抱着小羊羔的牧羊人会悄悄走进来。或许，他们会把羊毛毯子轻轻盖在小耶稣的身上。安妮特想到那无家可归的婴儿耶稣，每一扇门都对他关闭了，不由得更紧地往母牛身上靠了靠，心头涌起了无限的怜悯和同情。她轻声地喃喃说道：“在我家的木屋里有足够的地方。不过，这牛圈里可能是最好的地方。干草的味道清香，母牛巴克海特呼出的气息又温暖又好闻。

上帝给他的儿子选的，也许就是最好的摇篮。”倘若不是小木屋的门打开，透出了灯光，雪地上又传来“嘎吱嘎吱”有力的脚步声，安妮特可能一整夜都会待在牛圈里想东想西。接着，她听到爸爸着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她从干草架子上滑下来，躲着巴克海特的尾巴，张开手臂跑到爸爸身边。“我在这儿！我在和牛儿们说圣诞快乐。”

她笑着喊道，“你出来是要找我吗？”“是呀，是来找你。”爸爸回答道，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看起来苍白而又凝重。他抓着她的手，几乎是拽着她上了台阶。“妈妈病得这么厉害，你应该马上回家。她一直想要见你，已经等你半个小时了。”

安妮特心里难过极了。不知怎么搞得，圣诞树竟然把所有事情都从她的脑海中驱散了，而她深爱着的妈妈一直生病躺在床上，盼望着见到她。安妮特想到，也许医生已经治好了妈妈的病。她把手从爸爸手中抽出来，跑着上了木制的楼梯。

安妮特悄悄溜进妈妈的卧室。她今年7岁了，瘦瘦的，走起路来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直到她蹑手蹑脚地爬到妈妈床上，医生和那个本村的护士才注意到她。但妈妈早就看到她了，半张开双臂迎接她。安妮特一句话也没说，钻进妈妈的怀里，把脸藏在妈妈胸前。

她偷偷地哭了，因为妈妈的脸那样苍白，好像跟枕头一个颜色，她吓坏了。同时，她也为自己竟然离开这么久感到非常难过。“安妮特，”妈妈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别哭。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安妮特立刻收住了泪水。礼物？对了，今天是圣诞节。刚才她差点都忘了。妈妈每年都会给她准备礼物，但是一般到新年的时候才交给她。礼物在哪里？

她满怀期待地往四周看了看。妈妈把头转向护士，声音低低地说：“交给她吧。”护士拉起毯子，露出一个用白色披肩包好的包裹。她走到安妮特身边，把包裹递给她。护士解释说：“他是你的小弟弟。来，我们下楼吧，你可以在火炉边给他摇摇篮，让妈妈睡觉休息吧。去吻一下妈妈，和她说‘晚安’。”

“你的小弟弟……”妈妈用虚弱的声音说，“安妮特，他是你的了。把他养大，替我爱他，照顾他。我把他交给你了。”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安妮特感到震惊和迷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着护士下楼了。

她坐在炉子边的小板凳上，摇着木制的摇篮。她的圣诞礼物躺在摇篮里面，身上盖着厚厚的披肩和毯子。安妮特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眼睛一直看着这个小弟弟。

大雪在屋里墙上投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芒，炉子里的火焰把天花板映成玫瑰红色。房子里非常安静，圣诞星从打开的百叶窗照了进来。安妮特记得，这颗星星曾经照在伯利恒的一个圣诞宝贝身上。她想，马利亚当时一定也是这样坐在旁边看着上帝的儿子，就像自己坐在火炉旁看着小弟弟。弟弟只有小脑袋露在外面。

安妮特轻轻地摸了一下他毛茸茸的头顶，然后把自己的头靠在摇篮边上，疲倦地叹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想象四处漫游。星星、牧羊人、小小的新生儿、紧闭的客栈房门、博士和姜饼熊……这些在她的心里搅作一团。慢慢地，她滑落下去，躺在了地板上。一个小时后，爸爸在火炉旁边看见她的时候，她像小弟弟一样，睡得非常宁静，头倚着摇篮的摇杆。

爸爸把安妮特从地上抱起来。“可怜的小家伙们。没有了妈妈，我怎么才能把他们养大？”此时，安妮特的妈妈已经被接走，去与天使们一同过圣诞节了。

第二章安尼特的决定

就这样，刚出生3个小时的丹尼尔?伯尼尔，成了7岁的安妮特?伯尼尔的特殊私人财产。本村的护士好心地帮忙了一段时间，给丹尼尔洗澡、喂牛奶。

后来，爸爸花钱请了村子里的一个女人来照顾他。但是，丹尼尔属于安妮特，大家谈到他的时候，都把他看作是安妮特的宝宝。这是因为，那巨大的哀恸和震撼刚刚有所缓和，安妮特还处在悲痛和孤独之中，却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弟弟身上。

弟弟喝奶的时候，她给他举着奶瓶；弟弟熟睡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摇篮边，好在弟弟醒来需要她的时候就在他身边。弟弟夜里醒了或是哭了，安妮特便跑过去安慰他。中午的时候，也是安妮特把他带到露台晒太阳。在这样的关爱和阳光中，小宝宝非常健壮。村子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没有一个像他这么有力气，这么漂亮。

他睡觉，他醒来，他咯咯笑，他吃奶，他踢着脚玩儿，然后再睡觉。是的，他从来没让别人替他担心和着急过。“他真是个幸运的孩子。”看着丹尼尔，村子里的女人们经常这样感叹。“他是在圣诞星的照耀下出生的。”安妮特认真地说，“我相信他会一直这么健康，这么快乐。”看看丹尼尔长得有多快！到了阳光明媚，积雪消融，报春花抽枝发芽的时候，所有的宝宝装他都穿不下了。

到牛儿可以进山吃草的时候，他已经长出了第一颗牙齿。安妮特对婴儿长牙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会有麻烦。而小宝宝好像也不知道长牙是件麻烦事。所以，他一点也不烦躁，也没有哭闹，而是咯咯地笑个不停，吮着自己的小拳头。当山毛榉的叶子像金色火炬一样在暗绿色的松树林中燃烧，第一场暴风雪在山岭间刮起的时候，丹尼尔已经学会走路。

他再也不老老实实地待在摇篮里，而是好奇地想要探索每一个地方——从火炉边到露台的台阶。安妮特过了几周焦头烂额的日子，随时准备把丹尼尔从危险的边缘拯救回来。

最后，她发现自己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了。于是，他们用一根粉红色的绳子把丹尼尔系到厨房桌子腿上，使他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进行探索，他们的生活才又归于安宁。一天晚上，安妮特照顾丹尼尔在摇篮中睡下，把被子给他塞紧之后，静静地走到楼下的客厅里。她发现爸爸坐在火炉边，把头埋在双手中。他看起来苍老、疲倦而且难过。自从妈妈去世以后，爸爸常常显得又老又疲倦，但是今晚他看起来比往常更糟糕。

安妮特走过去，把柔软的脸颊贴在爸爸瘦瘦的脸上。她一直努力地想办法弥补妈妈在这个家里的位置。“爸爸，怎么了？”她问，“今天晚上你很累吧？我给你煮一杯咖啡好吗？”

爸爸低下头，有些稀奇地看着女儿。她这么小，抱在手里这么轻，像个金发小仙女似的，但是她竟然这么敏感，像个大人一样！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已经习惯了把遇到的问题告诉她。他甚至会听取她认真给出的建议。他把女儿揽在怀里，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把心里的想法讲给她听。“女儿，我们得要卖掉几头牛了。”他悲伤地说，“我们需要一些现钱，要不就没钱给你买冬天的靴子了。”

安妮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爸爸。他们只有10头牛，每一头牛都是她的好朋友，哪一个她都不想失去。一定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来挣钱。“你知道吗？”爸爸继续说，“别的男人有妻子照顾家里的小孩子，我得请一个保姆来照顾达尼（丹尼尔的昵称），这可是不少的一笔钱。但是总得有个人来照顾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安妮特身子坐得笔直，两条小辫子甩到身后。她想好自己该怎么做了，现在她要让父亲知道自己的想法。

“爸爸，”她慢慢地开口说，“我们不再需要莫提尔小姐来帮忙了。我现在已经八岁半，可以和别人一样照顾好达尼，你也不需要给我付钱，这样就能保住我们的牛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爸爸，想想看，牛儿们离开我们家得有多伤心！巴克海特一定会哭的。”

“但你必须得上学啊。”爸爸有点犹豫，“让你留在家里是不对的，而且这也违反了法律。你不去学校的话，校长一定会过问的。万一他报告给市长，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但是照顾达尼更重要。”安妮特皱着眉头说，“你去向校长解释的话，他就会理解的。他是个好人，而且是你的朋友。我们先这样试试吧，看看结果会怎么样。我可以在厨房里做功课，爸爸，每天早晨都学习，达尼可以在地板上玩儿。不管怎么说，等他5岁就能够上幼儿园了。”

爸爸继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安妮特自己还只是个小女孩，可他觉得，在照顾孩子方面她已经像一个成年女人一样聪明了。他知道，她在家务活上也是心灵手巧。但是她还不会做饭、织袜子，也还不能做那些重活。

另外，她还是应该去学校读书。爸爸一句话也不说，整整想了5分钟。“不知道你奶奶是不是能过来。”他突然说，“她年纪很大了，还有风湿病，视力也不太好。但是她能做饭，还能缝缝补补，也许到了晚上，她还能给你辅导一下功课。我进山的时候，她在家里也能跟你作伴儿。你还是个小女孩儿，不能整天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写封信给校长，告诉他奶奶能给你教课，也许他会同意不声张的。”

安妮特从壁橱拿来两张纸，还有笔和墨水。“现在就把这两封信写了吧。”她说，“我去买面包的时候，就把信寄走。这样我们很快就能收到好消息了。”这两封信都在一周里得到了回复。第一封信，是奶奶本人“亲自”回复的。她带着一个用绳子紧紧绑住的木头箱子，坐着火车一路赶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安妮特下山去接她，看见远远的山谷草地中间有一辆电气列车蜿蜒地向上爬行。列车晚点了，火车司机生气地解释说，因为有一头走失的牛在铁轨上游荡，火车不得不停下来等它走开。

火车司机着急赶往下一站，差点等不及奶奶下车，她的木头箱子也是在火车开动之后从车上被扔下来的。然而，奶奶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拄着拐棍站着，问安妮特怎么上山去。安妮特对于奶奶的风湿病一无所知，就建议奶奶跟她一起步行上山回家。奶奶说：“这可不行，孩子。”最后，一个从农庄往火车上送奶酪的大车要返回山上，她们就搭上了那辆车。

一路上到处是石头，大车的车轮是木制的，拉车的骡子也走得跌跌绊绊的。安妮特坐在车上很开心，奶奶就不一样了。但是老人咬紧牙，一路上一句怨言也没说。当她踏实地坐在火炉旁边的沙发上，把靠垫放在疼痛的腰背后面时，她才放松地长叹了一口气。安妮特赶紧跑出去给她端茶。达尼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屁股坐在地上，一点点挪着往前走。

他把3个手指头塞到嘴里，抬起头冲着奶奶笑。奶奶把眼镜戴上，昏花的眼睛透过镜片盯着达尼那双像勿忘我花一样的蓝色眼睛，仔细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达尼把头往后一仰，又笑了起来。“这孩子很快会把裤子磨出洞的，应该教他怎么爬。”奶奶一边说，一边拿起一片面包，把黄油和樱桃酱涂到上面。直到喝完茶，她没再说一句话。接着她掸了掸黑裙子上的面包碎屑，用力撑住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来，并把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拐杖上。

“现在，”她说道，“我已经来了。我能做的，我会去做，我做不了的，必须让你来完成。安妮特，把孩子翻过来，让他趴着，再带我去厨房看看。”从那一刻起，奶奶承担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所有家务，余下的事情由安妮特来完成。这个家就像时钟一样有秩序地运转起来了。

只有达尼除外——尽管奶奶多次强调，他还是继续坐在地上，绕着桌子腿转来转去。过了几天，奶奶打发安妮特去村子里买了些厚的黑毡子，用这些毡子在达尼所有的灯笼裤后面都打了个圆圆的补丁。

这些黑补丁让达尼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是它们还是完美地履行了使命。不过，别人几乎看不见这些补丁，它们总是被压在达尼的屁股下面。第二封信，是村里学校校长“亲自”回复的。星期六的下午，校长从下面的山谷赶来拜访伯尼尔先生。

安妮特的爸爸正在挤奶，从牛圈的窗户看到校长来了。可是爸爸不敢去面对校长，害怕会出现最糟糕的结果，所以他从牛圈后门出去，在高高的干草垛子上藏了起来。安妮特当时正好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她看到，在校长从拐弯处出现的同时，爸爸的两条腿从梯子上消失了。

她立刻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她打开门，以最有礼貌的方式迎接校长进来，并把家里铺着长毛绒垫子的最好的椅子让给他。校长一直很喜欢安妮特，安妮特也一直很喜欢他，但是今天，他们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奶奶腰板挺得直直的，双手交叉着坐在一边。

她的表情让安妮特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幅图画，画的是一匹老战马嗅到了战争的气味。“安妮特，我今天是专程来见你父亲的。”校长紧张地咳嗽了几声，开口说道，“我想和他讨论一下你上学的事情。你这个岁数的女孩儿不应该辍学。而且，这么做也违背了国家法律。”“如果你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国家根本不会知道安妮特是谁。”

奶奶说话言简意赅，“况且，我会亲自教育这个孩子的。丹尼尔还这么小，每天的生活不能没有姐姐的照顾。”“可以由您来照顾小孩子吗？”校长温和地建议。“当然不行。”奶奶厉声说道，“我的视力很差，经常看不见他去了哪里。我的胳膊有风湿性关节炎，如果他摔倒了，就没有办法把他抱起来。还有，他行动起来像一辆快车，而我都快80岁了。你根本不明白你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校长低头看着在地板上玩耍的达尼。除了裤子上的黑色毡子补丁和两条胖得全是小坑的腿，他跟其他孩子没什么区别。校长皱了一下眉，问道：“安妮特，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他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先生，您不用这样等下去。”安妮特很坚决。她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校长的帽子消失在下面的山谷里，爸爸马上就会到家。校长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他是个好人，非常关心安妮特。这是他的职责。

而且安妮特的父亲是自己的老朋友，他不打算把他交出去依法来处置。他看得出来，这个家需要安妮特。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并不算太好，但是总是比什么也不做要强。他转向奶奶：“安妮特不来上学的事情，我可以暂时不过问，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每个星期六早晨，安妮特下山买面包的时候，必须到我家里来一趟。我会给她一些小测验，看看她在家里的时候学业有没有什么进步。如果确实有进步，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但是，如果我发现她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学到，那么我有责任要求她像别的孩子一样来学校上课。”

校长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严厉些，安妮特却是眉开眼笑的了。达尼仿佛也感受到了家族的胜利，突然翻了个身爬了起来，开心地笑着。校长看着这两个失去了妈妈的漂亮孩子，笑了笑，就起身告辞了。

他的身影刚刚在松树林中消失，安妮特就跑到门口，叫藏在干草垛上的爸爸回家。从那以后，每个星期六的早上，安妮特都背着面包篮，手中拿着卷了边儿的课本，去校长那高耸的白色房子敲门。冬天的时候，和善的管家会给他们做香甜的水果馅饼。

安妮特和校长坐在火炉边，吃着水果蛋挞，喝着热巧克力。夏天的时候，他们坐在阳台上，吃着樱桃，喝着苹果汁。享受过美味的茶点之后，考试就开始了。校长总是从数学开始考起。安妮特的数学并不好，但她非常努力地思考，想要得出正确答案。

而几分钟之后开始的历史考试，校长根本不需要出考题，因为安妮特非常喜欢历史。她会双手抱膝坐着，身体前倾，侃侃而谈关于威廉?泰尔如何赢得瑞士的独立。她知道威廉勇敢的小儿子如何头上顶着苹果站着一动不动，让父亲嗖嗖作响的利箭把苹果射成两半。

她还知道西庸湖畔城堡中勇敢的囚徒，如何在自己的囚室中来回踱步，以至于囚室的石板地都被他的鞋子磨出一条小路来。她也知道瑞士是如何被划分成区域，变成一个一个州的。

她还知道美丽的露丝是如何在草地上放牛，被格吕耶尔城堡的伯爵掳走。她知道露丝在石头监狱中，是多么渴望回到森林、田野和阿尔卑斯山脉的怀抱中，却渐渐憔悴，最后心碎而死。当讲到这位被监禁的美丽女子时，安妮特的声音都颤抖了。

此后，他们复习了瓦勒度派殉道者们的故事。这些殉道者因为信仰受到逼迫，在临刑前仍然唱着赞美诗。他们的尸体被吊在悬崖上，但是他们的信心和爱心长存了下来，他们的灵魂也快乐地归到他们的主那里。

安妮特和校长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彼此对望着，因为他们两个都如此热爱那些勇敢的人。然后，他们会翻开圣经。安妮特对圣经也很熟悉，因为她每天晚上都要为奶奶大声朗读圣经。

每到这个时候，校长就会忘记去责备安妮特的数学成绩，而是会交给她一些书籍让她回去阅读。管家也会拿一些心形的小姜饼和一块块用锡箔纸包好的巧克力塞到面包篮中。安妮特告别的时候，校长和管家会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她走到松树林的边上。每走到松树林边上，安妮特都会转过身来，向他们挥挥手。“多么可爱的小姑娘。”

管家会这么说。“是呀。”校长也会叹口气，然后说，“要是她能把数学学好就更好了！”圣诞老人的名字

第三章圣诞老人的名字

又是一个圣诞前夜。这已经是故事开始之后的第五个年头了。是的，达尼5岁了。今天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因为达尼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安妮特去了教堂，看了圣诞树，而以前大家都觉得他还太小。现在他裹着厚厚的白色羽绒被坐在床上，吃着一碗土豆汤。

他那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小脑袋勉强从温暖严实的羽绒被中探出来。安妮特坐在他旁边，手中拿着一个亮晶晶的姜饼熊。“达尼，对不起，”她坚决地说，“你不能抱着姜饼熊睡觉。明天早晨它会变成碎屑的。你瞧！我把它放在壁橱上。这样，月亮能够照在它身上，你也能够看见它。”

达尼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而是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土豆汤。虽然姐姐不同意他抱着姜饼熊睡觉，不过今天已经发生了很多值得开心的事情。达尼今天一直过得高高兴兴，从早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直到夜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都非常开心，因为他听到了教堂的钟声，看到了灯火闪烁的圣诞树，还在漫天星光映衬的雪地里玩耍过。

他把空碗递给安妮特，缩着身子躺进羽绒被里。达尼问：“如果我把拖鞋放到窗台上，圣诞老人今晚会来我们家吗？”安妮特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事情的。

在当时的瑞士，圣诞老人还不像在别的国家那样家喻户晓。在圣诞前夜，瑞士的孩子们能得的礼物是圣诞树上拿下来的圣诞姜饼熊，家里人也会在新年的时候给他们准备礼物。在圣诞节那一天，瑞士的孩子们都会去教堂，吃一顿丰盛的大餐，但是很少得到礼物。

“我听说，”达尼继续说着，“圣诞老人会坐着驯鹿拉的雪橇来，给好孩子的拖鞋里放礼物。安妮特，我是好孩子吗？”“是的，”安妮特亲了他一下，回答说，“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圣诞老人不会给你送礼物的，他去给有钱人家的小男孩儿送礼物。”

“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小男孩儿吗？”达尼问。他一直认为生活所需的一切，自己都已经拥有了呢。“不，达尼，”安妮特肯定地回答说，“你不是有钱人，我们很穷。爸爸要非常努力地工作挣钱。奶奶和我要不断地给你补衣服，因为我们买不起新衣服。”

达尼咯咯地笑了：“我觉得这样好，我喜欢咱家这样子。安妮特，给我讲故事吧，给我讲圣诞节、小宝宝、牛，还有那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于是，安妮特讲起了那个圣诞的故事，本来早就该睡觉的达尼，睁大眼睛认真地听着。故事讲完了。达尼说：“我也喜欢睡在干草上，不喜欢睡在旅店里。我喜欢和巴克海特一起睡，那一定特别好玩儿。”安妮特摇了摇头，“不，你不会喜欢的。至少在冬天，没有羽绒被的话，你会觉得非常冷，非常不舒服，会特别想钻到温暖的床上。旅店的人说没有房间了，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来说，这是很残忍的。他们本来能够腾出房间来的。”楼梯上的布谷鸟报时钟敲了9下。

安妮特迅速站起身来。“达尼，你必须得睡觉了，我也得去给爸爸做一杯热巧克力。”

她亲弟弟一下，把被子给他塞好，然后把灯关上，就离开了他。但是达尼并没有马上睡觉，而是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使劲儿地想着。达尼并不是个贪婪的孩子，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地想，万一圣诞老人碰巧路过他们家，他却没有把拖鞋准备好，那该是多大的遗憾。

当然，达尼是个很穷的小男孩儿，很可能圣诞老人不会到自己家来。但是，万一他真的来了呢？再说，把自己的小拖鞋放在外面，哪怕第二天早晨什么礼物都没收到，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把拖鞋放在哪里好呢？达尼没办法把鞋放在窗台外面，因为他的力气太小，打不开百叶窗的窗栓。

他也没办法把拖鞋放在前门外边，因为爸爸、姐姐和奶奶现在正坐在客厅里。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后门外，厨房和干草仓之间那一小片雪地。当然，把拖鞋放在那里，圣诞老人有可能看不见它们。

但是，试一试总是没有什么坏处的。达尼打定了主意，就从床上爬起来，踮着脚尖悄悄地走出卧室，下了楼梯。他光着脚往下走，手里拎着一双小小的红色毛里子拖鞋，不希望任何人听见他下楼。达尼觉得，安妮特亲手做的这双拖鞋，圣诞老人应该一眼就能看到。

厨房的木门又高又大，他需要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够着门上的插销。达尼费了些力气才把插销打开。屋外白雪和星光让他眼前一亮，刺骨的寒气立刻逼向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把拖鞋放在门外的台阶上，然后迅速关上门。达尼快快地跑回床上，心里快活极了。他在被窝里面把身体蜷起来，缩成一团，把鼻子埋到枕头里面。上床之前，他和安妮特一起做过祷告了，但现在他还要增加一点祷告的内容。

“求求你，亲爱的上帝，”他用低低的声音说，“请让圣诞老人和驯鹿路过我们家吧。请让他看到我的红拖鞋。虽然我是个穷人家的小孩，但是还是请圣诞老人在拖鞋里面放个小小的礼物吧。”达尼翻了个身，侧躺着进入了梦乡。

像世界上其他千千万万的小孩子一样，他梦见了那个驾着雪橇、穿着红外套的老先生，伴着驯鹿叮当作响的铃声在雪地上疾驰而过。第二天，达尼醒来得很早。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双红色的拖鞋，激动得心怦怦直跳。

他从羽绒被上偷偷看了看安妮特，看她醒了没有。安妮特还睡得很沉，长长的头发铺满了枕头。所以达尼猜想，现在可能还没天亮。他听到父亲在楼下厨房清洗奶桶发出的声音，就更加确认，现在肯定还没天亮。那么说，现在正是圣诞节的清晨！

达尼必须赶紧下楼，否则爸爸打开厨房的门，就会发现他的礼物了！不管怎么说，达尼非常相信拖鞋里一定有礼物。昨天夜里，他不是明明见到圣诞老人了吗？达尼没有惊动安妮特，从屋子里偷偷走出去，悄悄地溜进厨房。

爸爸正在给奶桶消毒，并没有注意到达尼。爸爸感觉到有两只胳膊抱住自己的双腿，低头往下一看，一个脸颊红彤彤、眼睛亮晶晶、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正在仰着脸看着他。“圣诞老人来过了吗？”达尼问。爸爸每天睡得那么晚，起得那么早，一定听到了驯鹿的铃声和鹿蹄压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

“圣诞老人？”爸爸有点不明白。接着他笑了。“不，圣诞老人没有来。我们住的地方太高了。”达尼摇了摇头，急切地说：“我们家不高，他的驯鹿什么地方都能去。我猜他来的时候，你一定睡着了，没听见。爸爸，给我打开门，说不定他给我留下个礼物呢。”

爸爸真希望自己早点知道这件事情，这样就能在台阶上放块巧克力了。他不愿意看到儿子失望。然而，他得把奶桶送进牲口棚去，所以他必须打开后门。爸爸刚刚抬起门闩，达尼就像一只小兔子，迫不及待地从他两腿之间冲了出去，跪在雪地中放拖鞋的地方。

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激动的尖叫，手中抱着拖鞋冲回厨房里。奇迹发生了：圣诞老人来过，给他留下了一份礼物！这是5岁的达尼收到过的礼物中，最最完美的一件！

在毛茸茸的红色拖鞋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猫咪——蓝色的眼睛，鼻头上有一块黑色的斑点。这是一只又瘦又虚弱的小猫咪，如果不是躺在拖鞋温暖的毛里子里面，它可能已经冻死了。但是现在，它仍然有微弱的呼吸。达尼的爸爸把奶桶忘在脑后，和儿子一起跪在厨房的地板上，帮助照料这只小猫咪。

爸爸先用一块暖暖的法兰绒把它包起来，放在靠近炉子的热墙边。接着他用锅热了些牛奶，用勺子喂给它吃。小猫太虚弱了，不能自己舔牛奶吃。一开始，牛奶顺着它的毛往下流，滴落在地上。但过了一会儿，它就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暗淡的蓝眼睛也有了生气。

又过了5分钟，小猫开始甩动尾巴，腰也伸展开了。直到最后吃饱了，它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儿，发出虚弱但很满足的呼噜声。达尼和爸爸一直忙着照顾小猫，没有顾得上说一句话。

现在他们才放松下来，彼此看着对方。达尼的脸颊红得像罂粟花，眼睛明亮得像两颗星星。“我知道圣诞老人会来，”达尼轻轻地说，“但我没想到，他会送我一个这么漂亮的礼物。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漂亮的礼物。爸爸，我该给它起什么名字？”“你可以用圣诞老人的名字，给它起名叫克劳斯。”爸爸说。他带着欣喜和崇敬的心情，看着达尼。看起来，这只小猫的到来显然是个奇迹。爸爸让达尼留下来照顾睡着的小猫，自己去了牲口棚。

他坐在昏暗的光线下，头抵着牛的腹部，把牛奶挤进泛着泡沫的桶里。他一边挤牛奶一边想：也许，这只小猫是从某个谷仓里跑出来玩走迷了路，却凑巧找到了达尼的拖鞋，好像早就给它预备好似的。

可是过了一会儿，达尼的爸爸又觉得事情可能没他想象的那么凑巧。当年，天父顾念降生在伯利恒的婴儿耶稣；现在，他自然不愿在圣诞前夜让一个没娘的孩子失望，所以引导小白猫，让它找到了达尼的拖鞋。想到这里，爸爸停下挤奶的手，为自己的小儿子祷告感谢上帝。

不久，安妮特出现在厨房中，准备做早餐。她看到穿着睡衣和外套的达尼在照顾一只小白猫，惊讶得愣了一下。她刚要发问，达尼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接着，他踮着脚尖走到她身边，拉她坐在椅子上，又爬到她的腿上，咬着她的耳朵把整个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安妮特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没有爸爸那么费事。她相信，这样一只雪白的小猫一定是直接从天堂送过来的。她在地板上坐下，把达尼和小猫一起抱在腿上。半小时后，奶奶走进厨房想在圣诞节的清晨喝一杯热咖啡时，孩子们仍然那样在地板上坐着。

第四章郁闷的一整天

吕西安盖着大大的羽绒被躺在床上，还想赖一会儿床。床上非常暖和，被窝外可是冷极了。他叹了口气，身子蜷曲得更紧了。“吕西安！”妈妈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她真的生气了，吕西安这才匆匆忙忙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已经是妈妈第三次叫他起床了，前两次他都假装没听见。现在起床，上学也不会迟到，只是他已经没时间挤牛奶了。

如果他不去挤牛奶的话，这活儿就会落在妈妈头上，这些天来她可没少干这活儿。“别的男孩儿在上学前都不需要挤牛奶，”吕西安一边系衣服扣子，一边轻声地嘟囔着，“难道因为没有爸爸，我就总是得比别人多干活儿吗？”他下楼的时候阴着一张脸，非常不服气。他坐下来，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和咖啡吞下去。

正吃到一半儿，妈妈从牲口棚走进屋来。“吕西安，”她严厉地说，“我叫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起床？连续多少天了，每天都是这个样子！早晨你从来就没有给我帮过忙。你姐姐每天都起得很早，乖乖地去工作。我知道别的男孩子家里这些活儿都是父亲干，但是我们只有3头牛，缺了它们，我们就没法过日子。你已经是个强壮的大小伙子了，却把早上要做的事都丢给我，真是丢人。”

吕西安板着脸，哼哼唧唧地抱怨：“每天晚上我都得干活，一点儿没有玩儿的时间，我们家住得又比别人高，离学校远。我还得去捡木头，给你拿饲料，星期六的时候还打扫牲口棚呢。”妈妈对他说话嗤之以鼻：“每天你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我不是已经把大部分活儿都做完了吗？我知道，现在是冬天，你的确没别的孩子那么多玩的时间。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今天早上，挤奶的活儿就把我累得筋疲力尽。你已经很大了，这件事情以后该你做。以后，你要早点起床。现在动作快一点，不然上学该迟到了。”

吕西安费劲地穿上外套，绷着脸说声“再见”，就转身跑出去了。他解开系着雪橇的绳子，一阵风似的冲入冰冷的黑暗中。除了雪橇在雪地上滑行的声音外，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万物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等待黎明的到来。万籁无声的寂静通常会让吕西安感到一丝敬畏，但是今天他心情很不好，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它。“太不公平了！”

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每个人都和我作对——完不成功课又不是我的错，我在家里有干不完的活。今天又有朗读课了，我又该是全班最后一名，而那个爱显摆的安妮特肯定是第一名。我敢打赌，她早晨上学以前根本就不用干挤牛奶的活儿……哎呀……”

他努力想让雪橇停下来，但是已经太晚了。他心里气愤愤的，没注意自己已经走到了岔路口，正好从侧面撞上了安妮特的雪橇，一下子把她撞进了路边的沟里。吕西安并不是有意的。他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满脸通红地从雪橇上跳下来帮忙。

但是安妮特从来对吕西安没有好感，她从齐腰深的雪里站起来转向他，眼睛里冒着火。“你这个笨蛋！”她喊道，带着哭音，“你走路的时候不能看着点吗？你看看，我的作业都给你弄脏了，连作业本都破了！我要告诉校长，都是你害我交不了作业。”

吕西安本来也不善于控制自己的脾气，听安妮特这么说，也马上火冒三丈。“行了！”他冲她大喊着说，“不就是把你的旧本子弄破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我又不是故意的。大家会以为我把你杀了呢。作业成绩低一点又不会让你少块儿肉。我可是要走了。”

他跳上自己的雪橇，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赶到学校时刚好没有迟到。对于早上出事故后把安妮特独自扔下的事情，他心里感觉糟透了。

不过，即使他脾气好的时候，行为举止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现在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了。“她只需要从沟里爬出来就没事了。”吕西安心里想，“反正她也不会让我去帮助她的。谢天谢地，总算我上学没有迟到。这周我已经迟到两次了。”

但是，从雪堆中爬出来和掉进雪堆里完全是两码事儿，可怜的安妮特费了好大劲儿。等到她从雪堆中爬出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她已经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雪橇被撞，让她受到好大的惊吓，现在她觉得浑身冰冷，膝盖又痛得厉害，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气愤。十几分钟以后，她赶到了学校，眼睛已经哭得红红的，鼻子冻得紫了，露在外边的双手和膝盖擦破了皮，流着血。“安妮特！”校长关心地叫她，“你怎么了？”一开始，安妮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向校长告状。

但是看到吕西安安安稳稳地坐在座位上，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再也受不了了。“都因为吕西安！”她的愤怒爆发了。“他把我撞进沟里，然后独自走掉了。我陷在雪堆里怎么也爬不出来。”

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用手捂住眼睛，又哭了起来。她真是太生气了！全班同学都开始小声嘀咕起来。吕西安低下头，心里郁闷极了。校长严厉地批评了吕西安，使这个男孩儿非常难堪。

看到这一切，安妮特高兴起来，也不那么生气了。后来，校长公布了作业成绩，安妮特的成绩最好。这使她觉得更开心了。而吕西安的成绩是最后一名，被罚放学后留下来抄写功课。吕西安熬过了上午的课程，熬过了午饭，又熬过下午的课。其他同学都离开学校了，他仍然独自坐在教室里。

整整这一天，他心中的恼怒、仇恨和气愤越积累越多，到了最后，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终于抄完了作业，他拖着自己的雪橇，慢慢向山上走去。今天真是太糟糕了！妈妈对他发火，安妮特搬弄是非，校长让他觉得非常难堪，作业成绩又是班上最后一名。

天快黑了，山峰在田野中投下的影子形成一种奇怪的蓝色。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蓝色，像是远处山谷中的薄雾，又像斑鸠胸口的羽毛。在远处的高山顶上，还有些被落日余光照亮的地方，周围环绕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安静的群山似乎在向吕西安张开双臂，让他感受到些许的安慰。

他吃力地向山上攀登的时候，心里的愤怒慢慢变成了一种倦怠和难过。他认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索性放开声音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并非独自一人。他发现自己站在岔路口上，有一个小男孩儿站在雪地里，正诧异地仰脸看着他。

这是个快乐的、红脸颊、亮眼睛的小家伙，金黄色的头发像乱草一样翘在羊毛帽子边上。这个小男孩是达尼。他正在堆雪人，刚刚把雪人的头做好，准备给它安上眼睛。这是达尼堆得最好的一个雪人，他正打算把安妮特叫来给她看看呢。“你为什么哭？”达尼问吕西安。

“我没哭！”吕西安愤怒地说。“你就是哭了！”达尼说，“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校长训你了。安妮特告诉我的。”达尼没有伤害别人的意思，他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小男孩儿。

但是吕西安一直对安妮特不太友善，所以在达尼心中，吕西安就是个坏人。吕西安心中的怒火立刻又燃烧起来了。他走上前抬脚一踢，就把达尼堆好的雪人踢碎了。达尼失望地大声惊叫起来。那时，安妮特刚好从牲口棚里走出来。她从远处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立即像一只小老虎一样沿着小径冲下来，用力把吕西安推开。吕西安正打算回手去推安妮特，却看见伯尼尔老夫人拎着桶从木屋中走出来，只好打消了念头，心想怎么事事都跟自己作对。

“你是个告状鬼！你瞎说八道！你这个胆小鬼！”吕西安大声喊叫，“你这个长不大的没出息孩子！去学校的时候哭成那个样子。”“你这个坏蛋！”安妮特也冲他喊，“你竟然把我留在那样一个深坑里，现在又故意弄坏达尼的小雪人！达尼哪里得罪你了？你凭什么这样对他？我真高兴校长把你收拾了一顿，你当时看起来可真蠢。走，达尼，我们回家。”

她怒气冲冲地沿着小路大步往家走，达尼一路小跑地跟在她后面。当走到木屋门口的时候，安妮特转过身来看着远方山上那还剩一抹粉红的天空。奶奶曾经告诉过她，圣经中说：“不要含怒到日落。”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吕西安也还站在原地没动，毕竟，她搬弄是非也不好。安妮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向吕西安道歉呢？不行——他做的事情比自己差劲多了，他应该先说“对不起”。

倘若向吕西安道歉，请求他的原谅，就好像事情都是我的错一样。当然不是我的问题——哦，不行，我什么错儿也没有！安妮特走进了家门，把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吕西安慢腾腾地往家走，心里的狂躁和愤怒比这一天任何时刻都强烈。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抬头向上看，发现天空中的景色非常漂亮。紫色的云彩一堆堆聚集起来，遮住了他家后面的大山，但是云层中裂开了一个缝隙，吕西安能够从裂缝中看到映射着金色阳光的白雪皑皑的山顶。

在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色就像是在一层薄纱后面有一座奇妙城堡，被上帝的荣光照亮。尽管吕西安早已对冬天落日的景色习以为常，但是这美丽的画面仍然让他屏住呼吸。高空中纯净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的愤怒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挂在心上。

如果一切都能重新来过该有多好，这样他就能够走过去，对安妮特说声“对不起”……不行！安妮特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一定不会理睬我的道歉。而且，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可恶的女孩道歉？就这样，他们两个人谁都不肯先原谅对方，他们之间的别扭也就开始了。

结果，这次别扭闹了很长时间，给他们两人都带来很多不愉快。吕西安站在路边思索着，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云层中的缝隙，那奇妙的城堡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第五章吕西安的报复

安妮特的生日在3月份，达尼却从很早就开始计划如何庆祝姐姐的生日了。没有什么比送别人礼物更能让达尼开心的了。可能有人会说，他送的礼物不值钱，但是达尼认为自己的礼物都很漂亮。他把礼物藏在一个用来储存木头的橱柜中。安妮特明白那个橱柜是禁区，自己不可以走近，而且还要假装知道里面装满了生火用的木头块儿。

橱柜里装着很多染成不同颜色的冷杉树果，一排排地摆着。冷杉树果爸爸是红色的，冷杉树果妈妈是绿色的，还有5个小小的冷杉树果被染成明亮的黄色。橱柜里还放着一张达尼的画，上面画的是巴克海特在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吃草，周围盛开的蓝色龙胆花有巴克海特那么大。橱柜里还有一颗纯白的鹅卵石，有用公牛尾巴编成的小手镯。

有的时候，里面还会有一块巧克力，达尼特别喜欢巧克力，一般是过一两天就自己把巧克力吃掉了。现在，那个重要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明天就是安妮特的生日。达尼的心里装的全是这件事，只要安妮特一出门去上学，达尼就不停地把自己的计划讲给奶奶听。

奶奶坐在洒满春天阳光的阳台上，把蒲公英的叶子切得碎碎的，准备放在晚餐的汤里。小孙子跑过来，把胳膊肘支在她的膝盖上。“奶奶，”达尼大声宣布，“我要去山上雪已经化了的地方。我要去摘高山钟花和报春花，给安妮特做生日礼物。明天早上，我要把它们放在餐桌上，跟其他的礼物一起。”

奶奶有点犹豫，不太想让达尼去自己看不到他的地方。“你还太小，不能自己上山。”奶奶回答他，“山坡上很滑，你会掉到雪堆里的。”

“有克劳斯和我一起去啊。”达尼说。奶奶轻轻地笑了：“我倒是希望它真的能给你帮上那么大的忙。”紧接着，奶奶发出一声尖叫。克劳斯不知从哪里跑来，突然跳到了她的腿上，白色的头在老人怀里蹭着，还发出了可爱的咕噜声。

“克劳斯知道我们在说它呢。”达尼笑着说，“它什么都知道。它一定在告诉你：到了山上以后，它会照顾我的。”他把小猫拦腰抱起，吻了一下奶奶，大踏步地从阳台的台阶跑了下去，口中欢快地唱着高贵的女士们在阿维尼翁大桥上跳舞的小曲。他靴子底上的铁鞋掌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唱歌的声音也是又响亮又清晰。奶奶睁大昏花的眼睛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然后她叹了一口气，继续切手中的蒲公英。达尼已经长这么大了，一点也不粘人。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婴儿，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上幼儿园了。

达尼沿着山坡一路小跑。克劳斯跟在他身后优雅地跳跃着，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虽然它是只圣诞小猫，但是它讨厌踩在雪地上。天气很好，春天的气息已经覆盖了这片山脉，积雪也开始融化了。山谷中，河流的两岸冒出了绿意，奶牛也开始在户外放牧了。

山坡高处的雪已经消失了，冒出来一片片嫩草，仿佛小块儿小块儿的黄色补丁。河流开始涨水，流淌着清澈的绿色冰水。克劳斯挑选着路往前走，来到了田野边缘低矮的石墙。

石墙的另一边是怪石林立的山涧，下面是波涛汹涌的河流。夏天的时候，这里仿佛是仙境中的花园，岩石的四周生长着蓝铃花、虎耳草和一簇簇粉红色的肥皂草。但是现在，岩石还是光秃秃的褐色。

克劳斯坐在石墙上，在春日的阳光下抖了抖全身的毛，然后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舔了一遍。其实它没必要这样做，因为它几乎和雪一样白了。达尼从一个黄色草地跳到另一块儿黄色草地，一路摘着野花。

小溪两岸开满了浅紫色的报春花和明亮的樱草花，像一条粉红色的小路在草地上蜿蜒向前，让整片田野充满了鲜活的气息。达尼喜欢鲜花，最喜欢的是高山钟花。它们甚至等不及积雪融化，直接从冻结的雪面钻出芽来。

它们柔弱的茎干被冰雪包围着，开出一串串紫红色的花朵，就像一个个下垂的紫红色铃铛穗子。达尼喜爱所有美好的事情。在这片花的海洋中，他快乐极了。太阳照在他的身上，花朵仰着脸向他微笑。达尼想起了小精灵的故事：它们都是些捣蛋鬼，住在被积雪遮蔽的山洞里，他们的胡子是白色的，戴着红色的帽子。

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它们会跑出山洞来，吊在高山钟花的铃铛上荡秋千——是安妮特这么说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一丛又一丛高山钟花，仔细地在它们垂下来的花朵上寻找。因此，一直到有人走得很近了，他才听到脚步声，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吕西安就站在他的身后，紧挨着他，脸上挂着很不开心的表情，眼睛里有种得意的神色。他可没忘记那天达尼大声呼救的时候，安妮特怎样跑来推搡他。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计划着要出这口气。当他看到达尼独自一人在山坡高处草甸上的时候，他就快步跑到这里。

他告诉自己说，他绝对不是来伤害这样一个小孩子的，但是，取笑他一下或是给他找点麻烦会很有意思，例如，把他手里的花抢过来什么的。“你在给谁摘花呢？”吕西安问。“给安妮特。”达尼回答。

他有一种感觉，吕西安不会喜欢他这么说，但是安妮特告诉过他，不论什么时候都要讲真话，哪怕觉得害怕的时候也一样。吕西安发出一阵令人生厌的笑声。“安妮特，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虽然她假装自己很聪明，其实是个笨蛋。连幼儿园小孩儿的算术都比她强。她就像你们家的牛一样，什么都不懂。你还是把这些花送给我吧。为什么要把花浪费在她身上？我恨死她了。”

达尼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把花藏在背后。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恨安妮特？她那么漂亮，那么善良，那么聪明，那么有智慧！达尼从来没听说过“嫉妒”这个词，也不理解嫉妒是什么意思。“你不能拿走这些花，”达尼说道，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束花，“这是我摘的。”“我就是要拿走。”

吕西安说，“反正你根本打不过我，你还是个小孩儿呢！我想怎么样对你就怎么样对你。你看着吧！”他粗暴地从达尼的手中把那束花抢过来，扔在地上，紧接着用力地踩了几脚。

达尼看着被踩坏的高山钟花和报春花，气得大声叫喊。他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高高兴兴采摘花朵，现在全部都白费了。他冲向吕西安，用小拳头使劲打他。“我要告诉我爸爸！”

他喊叫说。“我现在就回家，马上告诉他。我爸爸会去你家，你妈妈会教训你的！”这正是吕西安不希望的。跟大部分横行霸道的人一样，他其实是个胆小鬼。

他害怕达尼的爸爸。达尼的爸爸像个巨人一样又高又壮，儿子被人欺负了，他一定会火冒三丈。吕西安紧紧地攥住达尼的手腕，让他不能打在自己身上。他往四周看了看，心想怎样才能唬住这个小家伙，让他不敢跟爸爸告状。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正在石墙上晒太阳的克劳斯身上，想出了个主意。他一下子把达尼推开，快步向峡谷走去。达尼以为这个折磨人的坏蛋已经走开了，用手背擦干眼泪，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开始摘野花。有没有吕西安的干扰，安妮特的生日餐桌都要漂漂亮亮的。

突然，吕西安的声音从田野的那边响起。达尼迅速抬头，所看到的情景让他觉得浑身冰凉。吕西安站在墙边，拎着克劳斯的脖子，往外伸出去，下面就是黑漆漆的深谷和冰雪融化形成的湍急的奔流。“要是你不马上过来，并且答应不去找你爸爸告状，”吕西安喊道，“我就把你的小猫扔到河里。”

达尼拔腿向石墙跑过去，但是他的双腿不停地颤抖着，并且被脚下的雪堆绊得跌跌撞撞，根本跑不快。但想到小克劳斯可能会被棕褐色的急流卷进漩涡中带走，达尼害怕极了。他的嘴巴发干，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只知道自己必须跑过去，把他的小猫从那个可恶男孩的手中救出来，永远也不让它再离开自己一步。

吕西安本来没打算真的把克劳斯扔下去。他是个欺凌弱小的小坏蛋，但他还没坏到为难这么一只小猫咪。但是克劳斯非常不喜欢别人拎着自己的脖子，它开始挣扎。最后，它害怕了，做了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它伸出前爪，狠狠地抓了吕西安一下。

吕西安正看着达尼跌跌绊绊地跑过来，被克劳斯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脸色苍白的达尼含着眼泪刚刚跑到墙边，却看见克劳斯像块儿石头一样坠下山谷。达尼一刻也没有犹豫。他发出一声惊叫，向那堵矮墙冲过去。吕西安被自己所做的事情吓呆了，有那么几秒钟他一动也不能动。

他也根本没有时间拽住达尼，把他拉回来。之后的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克劳斯并没有掉进水里，而是抓住了一块凸出的岩石，吊在那里喵喵直叫。一个大孩子完全可以抓住它，并安全地把它拉回来，但达尼只有5岁。达尼去救自己的小猫，他的双脚却在光滑的岩石上打滑了。

随着一声尖叫——这叫声在以后的几年里一直在吕西安心里回荡——达尼的身影从悬崖边消失了。假如吕西安没有那么惊慌失措，他本可以随着达尼爬下去，往山涧下面看看。

但是现在，他认为达尼一定死了，没有其他可能。他根本没有勇气看着一个孩子的尸体被急流卷走，沿着瀑布冲下去。他浑身无力地瘫坐在草地上，用胳膊遮住了脸。“达尼淹死了！”他一遍遍地呻吟着，“是我杀死他的！我该怎么办？天哪，我该怎么办？”

渐渐的，一个胆小怯懦的想法他的心中形成了。他跳起来，狂乱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时间过得很快，人们马上要来寻找达尼了。如果他们看见了他，每个人都会知道他就是凶手。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道吕西安和这件事有关。

如果他赶紧回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人会知道的。他必须马上逃跑。他像一只被人追捕的兔子一样跑进松树林中。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头也一跳一跳地痛着。他挑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朝家走去，这样，就算有人在路上看见他，也会以为他是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的。

每隔几分钟，他都好像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跟着他。但他惊跳起来回头去看时，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人。他终于到了自己家的后门，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不，他不能进去，当他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时，他无法面对妈妈。她肯定能从他的脸上发现秘密。

他没法装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现在是个杀人犯。也许过一会儿，他能够鼓起勇气回家面对妈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他的牙齿还在不停地颤抖。

妈妈肯定会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他必须藏起来。他匆忙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看到了靠在谷仓边的梯子，爬上梯子可以到存放干草的牛棚阁楼。吕西安爬上了梯子，一下子扑进干草中，又伤心又绝望地哭了起来。

第六章天使的翅膀

老奶奶切好蒲公英之后，吃力地拄着拐杖站起来，走进了屋子，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她觉得非常疲劳，很快她的头就一垂一垂的，打起了瞌睡。奶奶现在已经几乎走不动路了，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什么，常常觉得非常疲劳。但是她很爱自己的孙子孙女，愿意一直为他们操劳到自己倒下的那一刻。

所以她用肿胀且满是裂纹的双手做着饭，睁大疲倦而酸痛的双眼缝缝补补。安妮特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有12岁，而奶奶也从来没有跟人抱怨过什么。奶奶睡得比平时长了一些。

安妮特下山去了村子里的商店，爸爸在山上林子里砍木头。

奶奶本来打算把达尼的白色小羊毛袜补一下，再给他蓝色上衣的胳膊肘上打个补丁，但是她太累了。她把两只因年迈而骨节粗大的手交叠在一起，沉沉地睡着了。报时钟里的布谷鸟跳出来敲打了3下，都没有把她惊醒。

奶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4点了。她抬头看了看表，吃惊地“哎哟”了一声。达尼两点半的时候出去，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在哪儿？“达尼！”她高喊了一声。他可能闹着玩，藏了起来。也许他马上就会调皮地咯咯笑着从橱柜里跳出来。

但是没有人回答。奶奶步履蹒跚地走向阳台，手搭在昏花的眼睛上向外张望着。也许达尼正有力地迈着大步往家走呢。这么晚才回来，看奶奶要怎么训斥他！一个身影出现在牛圈附近，但是并不是达尼，而是背着篮子的安妮特。长长的金黄色面包从她背后的篮子上面伸了出来。她有半天的假期，跑去买东西去了。她向奶奶招招手，跑上了台阶。

“安妮特，”奶奶说，“把篮子放下来，去找找你弟弟。他跑出去摘野花，都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回来。”安妮特把篮子“扑通”一声放下，心里觉得奶奶有点大惊小怪的。

大家都认识达尼，也都那么喜欢他，他在田野里四处跑跑能有什么问题？“他可能和爸爸一起在山上的树林里。”她回答说，“过一会儿我上去看看。奶奶，我先吃点面包和果酱，我饿了。”她从面包上掰下来厚厚的一块儿，涂上果酱和黄油。

奶奶又回到阳台上，朝回家的路上张望。安妮特吃东西的时候，从山上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爸爸的身影进入了奶奶的眼帘。“达尼在哪儿？”奶奶冲他喊道。“迈克尔，达尼和你在一起吗？你在山上遇见他了吗？”“达尼？”

爸爸有些惊讶，“我并没有见到他。妈妈，他什么时候出去的？”这下，奶奶真的开始着急了。她焦虑地甩动着双手，大声地说：“大约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带着他的小猫一起出去的，说是要去附近的野地里去摘报春花。他一定出事儿了！”

安妮特和爸爸对望了一眼。“去森林的那条路正好路过开满报春花的野地，但我没有见过他。”爸爸说。安妮特握住了爸爸的手。“也许他跑到森林里去找你了，”她带着安慰的口气说，“我们去找找他吧。也许克劳斯能够告诉我们达尼往哪个方向走了。克劳斯不喜欢走太远的路。”安妮特和爸爸一起向森林走去。一路上，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爸爸心里知道，春天里的瑞士山脉地带有很多危险，有涨水的激流，融化的雪也会突然落下造成雪崩，而达尼还是个小孩子。但爸爸害怕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留在家里的奶奶走进里屋去祷告。每当奶奶闭目祷告，用心灵去看的时候，她就会看见一幅面。

而这次奶奶祷告时，似乎看到眼前有了一座黑漆漆的森林，森林里纵横流淌着湍急的河流。达尼正在树林中的路上奔跑，两只手拿着大把的报春花。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个长着雪白双翼的天使。达尼在他的翅膀下面，温暖又安全。“‘我应许你们，我在天堂的父亲会派他的使者和你们在一起。’”奶奶喃喃地低声说道，“这是耶稣说的话，不是吗？是的，上帝派了一个天使在照顾达尼呢。”

她站起身来，感觉十分平静。田野中没有达尼或克劳斯的影子，松树林那边也找不见他们。安妮特和爸爸来回寻找着，叫着达尼的名字，但是除了山谷的回声和湍急的水流声，听不到任何回应。渐渐地，太阳离西面的山顶越来越近，地上的影子也逐渐拉长了。“爸爸，”安妮特突然说，“我想，他是不是去了吕西安的家？我见过吕西安和他说过一两次话。我这就到他们家里去问问。”

一路冲过雪堆和草地，用了不到5分钟时间，安妮特就跑到莫瑞尔夫人的家。莫瑞尔夫人家的后门打开着，安妮特把头伸进去。“夫人！”她喊道，“吕西安在吗？你今天见过达尼吗？”房子里非常安静，没有一个身影，但是他们不可能走远，因为门是大开的。

安妮特正要跑向谷仓那里时，看到了莫瑞尔夫人健壮的身影，正在通往她家的小径上吃力地走着。安妮特跑过去迎她。“夫人，”她大声叫道，抓住她的手，“你见到我们的小达尼了吗？他跑出来了，我们已经两个小时没有见到他了。你觉得他可能和吕西安在一起吗？吕西安在哪里？”

“很有可能，”莫瑞尔夫人冷冷地说，“我刚刚去过你家，还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吕西安在哪里呢。这个懒骨头早就应该到家了，牛叫着等人挤奶。说不定他刚才已经回家，直接进牲口棚去了。我们过去看看。”她们一起走到牲口棚，打开沉重的木门。一头红色的母牛跺着脚，甩着尾巴，却不见吕西安的踪影。

夫人满脸恼火地转过身来，想要关上门，安妮特却抓住她的袖子，举起一根手指。“嘘——您听！”她轻声地说，“阁楼上是什么声音？”她们二人站在原地没动，仔细听了一下。从阁楼上面的干草堆中，传来了一个孩子捂住嘴巴哭泣的声音。

安妮特像一只小野猫一样立刻冲上了梯子，莫瑞尔夫人拖着笨重的身体紧随其后。她们两个人都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只不过，安妮特心里担心的是达尼，夫人心里担心的是吕西安。“吕西安！”夫人叫道，“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安妮特抓住男孩儿的胳膊，摇晃着他：“达尼在哪儿？你知道的，是不是？你对他都做了什么？快把他还给我们！”“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一边抽泣着一边说，“不是我的错。”“什么不是你的错？”

安妮特尖叫着，更用力地摇晃他，“他在哪儿？你知道的。你在撒谎！夫人，请你让他讲真话！”夫人把安妮特拉开，脸色煞白地在吕西安身旁跪下来。

现在，她已经猜到达尼肯定出事了，而且吕西安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用双手把他的头从干草中捧起来，让他面对着自己。“吕西安，”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命令吕西安，“现在马上告诉我，达尼在哪里？”吕西安眼神慌乱地看着她，知道自己这会儿再也不能逃避了。“他死了。”他哽咽地说，然后又把头埋在干草中，大哭起来。

安妮特听见这话，呆住了。她一动不动，好像完全失去了力量。在牛棚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夫人以为她快要昏过去了，想要去扶住她的胳膊，但是安妮特闪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安妮特才说：“他必须给我们指一下路，好让我爸爸能把他带回家。”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说话的人不是她。然后，她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接着，我会杀了吕西安。”

莫瑞尔夫人没有注意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但她认为第一个建议听起来很合理。她拉住儿子的胳膊，让他站起来，几乎是抱着他下了梯子。“快走，吕西安，”她命令道，“你必须告诉我们达尼在哪儿。现在！马上！否则伯尼尔先生会去叫警察来。”这句话让吕西安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他带着妈妈和安妮特迅速赶往山上。一路上，吕西安大声哭泣辩解着，想要说明那不是自己的错，莫瑞尔夫人和安妮特紧紧跟在他后面。

莫瑞尔夫人也在抽泣，但是安妮特流不出一滴眼泪，她觉得自己的泪水都被愤怒和痛苦给压住了。很快，他们来到了石墙边上。吕西安指着越来越幽暗的山涧：“他就在那下面，在大水中淹死了。”他小声说完，然后就扑倒在地，把脸藏在草丛中。

此刻，伯尼尔先生出现在树林边上，向石墙这边跑过来。伯尼尔先生根本没有注意吕西安。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看了一眼岩石。在这迅速的一瞥之下，他看到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一只冻得发抖的小白猫蜷缩在下面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他一看到这些，就什么都明白了。爸爸说了一句“我必须去取根绳子”，然后就飞快跑下山去，好像背后有野兽在追赶他一样。奶奶站在木屋的门口，她看见爸爸的那一刻，就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他把挂在墙上的攀岩用的绳子拉下来，绑在身上，又冲进暮色中。

“在山涧里！”爸爸突然回头大喊，然后跑远消失了。屋里又剩下奶奶一个人。她把水壶坐在火上，又拿了一块旧亚麻布，把大大的石制水壶里灌满水。做好了这些，她坐下来合上双眼，交叉双手。她再一次看到达尼被卷进山涧黑暗水流中的画面，但是天使那白色的翅膀阻挡了水流，达尼被他安全地抱在膀臂中。

“‘不论你在哪里，上帝都会命令他的天使保护你。’”奶奶低声说。她爬上楼梯，把达尼的小床铺好，焐热他的毯子。达尼的父亲带着绳子回到石墙边，速度快得惊人。但是对于在石墙边等候的人来说，他好像去了好几个小时。大家沉默地看着爸爸把绳子一端牢牢绑在一棵树干上，另一端扔到突出的大石头上。接着，他双手紧握绳子，双膝夹着绳子，从光滑的岩石上溜了下去，消失在峡谷中。

挂在半空中的时候，他壮着胆子向下看了看那带走自己孩子的湍急水流。他看到了什么，嘴里发出一声欢呼，心中也充满极大的盼望。奶奶在祷告中看到的一点儿也没错：达尼掉下去的时候，有天使在照顾他。达尼没有掉进水里，而是摔在了凸出的岩石上。现在他就平躺在那里，双腿弯曲着，等人来救他。

他在哭泣，因为他没有办法移动。他摔下去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他后来睡着了，根本记不起这两个小时里发生过什么。他唯一记得的，就是爸爸像一只大鸟一样盘旋在他的头顶，后来又跪在他身旁的岩石上。“爸爸，”达尼声音微弱地说道，“克劳斯在哪里？”“就在你的上面。”爸爸回答说，“我们往上爬的时候，就能把它带回去。”“爸爸，”达尼又说，“我的腿很疼，我动不了。你能带我回家吗？”“当然，”爸爸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这就带你回家去。”说着，他把小儿子抱在臂弯里。“但是，爸爸，”达尼又焦急又虚弱地说，“你能把我和克劳斯一起带上去吗？你不会留下克劳斯不管的，是不是？现在它该喝奶了，它肯定渴了。”“可以把克劳斯放进我的口袋里。”爸爸一边答应着，一边轻轻地把孩子抱起来。达尼呻吟了一下，因为身体的移动让他的腿疼得很厉害，但他的眼睛盯在父亲的脸上。

作为一个5岁大的孩子，他已经够勇敢的了。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上去。手里抱着达尼，爸爸不能顺着绳子爬上去。他不得不向下爬到河岸边上，沿着激流往前走，找到一处不太陡峭的地方，从这里再往上爬。达尼睡得很沉，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爸爸把他放在安妮特身边的草地上，他才醒过来。“克劳斯在你口袋里吗？”达尼突然睁开双眼问道。“我现在就去把它带上来。”爸爸回答。他抓着绳子，再次溜到断崖处，救起了小白猫。克劳斯钻进达尼伸出的双手，然后偎依在他的心口处，大声地打着呼噜。

直到此时，在这噩梦一般的夜晚，安妮特才第一次哭了出来。大家把达尼放在铺好的外衣上，莫瑞尔夫人和伯尼尔先生抬着他，慢慢地下山往家走，安妮特在后面抱着克劳斯。这时几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哀伤，然而也充满感恩。

达尼还活着，而且还能说话，这已经很不错了。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想起吕西安来，甚至他的妈妈也没有想到。他还躺在石墙下面的草丛中，缩成一团。当他抬起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夜色中，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把他忘记了，都不要他了。他站起身来，浑身颤抖着溜回家，悄悄爬上床，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痛苦的一个小男孩儿。

第七章安妮特的报复

达尼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上裹着热乎乎的毯子。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重要人物，他想要什么，马上就会有人给他拿过来。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爸爸站在床尾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讲他最喜欢听的滑稽故事。安妮特坐在他的身边，手中拿着一块巧克力。

克劳斯正蜷缩在他的胸口打着呼噜。奶奶坐在床的另外一边，手中拿着一碗樱桃酱，每次他想吃的时候，就会给他喂上一大勺！如果不是腿还那么疼的话，达尼会以为自己是在天堂呢。虽然腿现在很疼，达尼觉得樱桃酱已经远远弥补了自己的疼痛。达尼说：“爸爸，你肯定克劳斯没有受伤吗？”这可能是他第十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我完全肯定。”爸爸回答说，“它喝了满满一盘子牛奶，尾巴翘得高高的，自己跑上楼来。只有健康的猫咪才会这个样子。”“爸爸，”达尼继续说，并把小嘴张开，像个雏鸟一样，等着奶奶再喂给他一勺樱桃酱，“是吕西安把克劳斯从墙上扔出去的。爸爸，吕西安这么做太坏了，是不是？”“非常坏，”爸爸回答说，“他一定会为此受到惩罚的。”

看到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伯尼尔先生心里高兴得根本顾不上想到吕西安。安妮特静静地坐在一边，心里却一直想着吕西安。“我不用急着找他算账，”安妮特心里想，“但是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永远也不原谅他。总有一天，我也会做一件让他痛苦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不。”

“妮特”，达尼说，“我现在想吃巧克力，吃完就睡觉。我要你陪着我，因为我的腿很疼。”“好的，达尼。”安妮特回答，把巧克力递给他，“我会看着你入睡的。”

爸爸和奶奶吻了吻达尼，离开了房间。安妮特搂住他的头。“给我唱个歌吧，”达尼要求，“就唱《愿我天父的手在入睡时祝福我》吧。”这首诗歌是奶奶教给达尼的，也是达尼每天睡前的小小晚祷。

这个祷告请求天父饶恕自己一天中说错的话和做错的事情，恳求天父在夜晚里把小孩子荫庇在他的双翼之下。安妮特以前常常唱这首歌，但是今晚她不想唱。现在，她的心中充满对吕西安的仇恨，一心想着如何报复他，怎么能唱饶恕过错的歌呢？“别唱这首了，”安妮特说，“我给你唱一首关于阿维尼翁大桥的歌吧。达尼，你自己唱《愿我天父的手在入睡时祝福我》吧。”

达尼嘟起了嘴：“我想听你唱这首歌。”“好吧，”安妮特轻轻叹了口气。今晚达尼说什么，她最好就做什么。“你想听的话，我就唱给你听。”带着一点哀伤，她唱：

愿我天父的手在我入睡时祝福我

在你双翼的庇护下愿你的孩子蒙保守，

主，愿你因你的恩典饶恕我今天一切错误，

愿你的圣灵改变我，让我良善，欣然顺服。

这首歌曲调柔和，婉转动听。安妮特刚唱完第一段，达尼就已经熟睡了，嘴里的巧克力流到了枕头上。她把手放在达尼身边，再一次抽泣起来，因为她太累了，放松的感觉太好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下楼梯。爸爸正在外边的牛圈里。这么晚才挤奶对牛儿们来说还是生平头一遭呢。它们愤怒地哞哞叫着，用蹄子使劲跺着地。奶奶正在准备吃的东西，因为安妮特和爸爸从午饭后还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在此之前，除了达尼，大家都没有时间考虑其他事情。

“他睡着了。”安妮特说道。她坐下来，无精打采地盯着火炉。“医生可能一会儿就会到了。”奶奶说，“到时候我们还得把他叫醒，可怜的小人儿。不要紧，只要他能睡着，就让他睡吧。”“奶奶，”安妮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说，“吕西安一定得受到惩罚。该怎么对付他呢？他做的事情实在太坏了，我想象不出怎么能让他受到应得的教训。”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安妮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情本身就会带来很严重的惩罚，根本不需要别人动手。”

不，安妮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想一想，吕西安看见达尼掉下去的时候，他心里有多害怕。”奶奶继续说，“想一想，今晚他心里会多么痛苦和悔恨。想一想，他觉得自己多丢人，又是多么害怕别人发现他都做了些什么。这样想了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想一想：他是不是得到了足够的惩罚？我们是不是应该原谅他，帮助他重新做人？”安妮特并没有特别留意听奶奶的话。她只记住了一句：“想一想，他觉得自己多丢人，又是多么害怕别人发现他都做了些什么。”

这是个好主意。她一定会格外注意这一点，一定要让人们都知道吕西安的所作所为。不论她去哪里，都要告诉那里的每个人。她会告诉村子里的人，也要告诉学校里的人，让每个人都因为他对达尼所做的事情讨厌他。她的思考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吕西安的姐姐冲进了屋子。

她在山那边的城市里工作，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带着受伤的达尼回家，所以她特地赶到邮局去，给住在5英里外山谷中的医生打了电话。“皮利亚德医生今天不能来，”她气喘吁吁地说，“他去了另外一个村子，去看一位生病的女人，半夜才能同家，而且最后一趟火车也已经没了。他们说你必须在明天医院，医生在那里给他看病。”“谢谢你，玛丽亚，谢谢你替我们跑了一趟。”奶奶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玛丽亚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离开。“安妮特，你告诉我，”她压低声音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我妈妈那么难过，却什么也不告诉我？”“在山上，”安妮特简单地说，“吕西安把达尼的小猫扔到悬崖下面，达尼想要去救它。吕西安当时并没有拦住达尼。我不敢乱猜吕西安有没有推达尼一把。达尼把腿摔断了，在石头上躺了几个小时。而这段时间里，吕西安却没有告诉任何人。”玛丽亚吓得脸色煞白。她并不很喜欢自己的小弟弟。如果她过去对他好一些，吕西安可能会是个听话些、对人友善些的男孩。

感受不到爱的孩子也很少去爱别人。“看我怎么惩罚他！”她生气地说，“我一定说到做到。”她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了。安妮特笑了。让吕西安家里人去对付他，这正是安妮特想要看到的结果。她的复仇就此开始了。

现在，不需要再等什么人了，一家人沉默地吃了晚餐。饭后，安妮特拖着自己的身子爬到楼上卧室，感到非常疲劳，心里非常沉重。她点亮一支蜡烛，站在达尼的床边，睁大泪水朦胧的双眼看着他。

达尼躺在床上，潮湿的头发从前额搭到脑后，两只胳膊露在外边。常常出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平静的神色不见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仍然紧锁着。他不时烦躁地动动头，嘴里嘟嚷着什么话。安妮特走到自己靠近窗边的床铺躺下。尽管已经很累了，但是她睡不着，莫名其妙地感到很孤独。

因此，当她听到缓慢且沉重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时，觉得有点儿喜出望外。奶奶几乎从来不上楼，因为这会让她患风湿的腿疼痛难忍。而此时，奶奶走进了房间。“奶奶！”安妮特哭着喊出来，向奶奶伸出了双臂。好一阵子，奶奶什么也没有说。她坐在床边，抚摸着安妮特的头。慢慢地，安妮特停止了哭泣。“听着，我的孩子。”奶奶终于开口了，“达尼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们把他带到教堂，把他放在了上帝的怀中。在每天的祈祷中，我们都请求上帝把他安全地抱在双臂里。即使达尼跌倒了，上帝也不会放开他，而是用双臂一直环绕着他。即使达尼死了，也会马上被送到天堂的家。所以，擦干眼泪吧，我们相信上帝会保护达尼的。”

“但是为什么上帝会让吕西安这样伤害他？”安妮特问，“奶奶，我恨死吕西安了。我恨不得他马上死掉。”“这样你就不能为达尼祈祷。”奶奶简单回答说。“上帝就是爱，我们祈祷的时候，就是越来越亲近爱。这样我们所有的仇恨都会被融化，就像春天太阳照在雪上，雪慢慢融化一样。把吕西安交给上帝吧，安妮特。上帝会赏善罚恶。记住，上帝也爱吕西安，像爱达尼一样。”奶奶吻了吻她就离开了。安妮特躺在那里想着奶奶说的话。她不相信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上帝怎么可能会爱那残忍愚蠢的吕西安，像爱善良活泼的小达尼一样？

但是她知道，奶奶前面一半的话是对的，这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她不能一边真诚地为达尼祈祷，一边计划着如何伤害吕西安。这两件事根本不可能放在一起。她想要为达尼祈祷，但是假如这样做的话，她的仇恨就可能会消失，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不管怎么样，过不了多久，她的报复就会成功。目前，就让奶奶来为达尼祈祷，她来继续计划复仇吧。她刚打定主意，达尼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半睁着睡眼哭起来。

“克劳斯！”达尼大喊，“克劳斯在哪儿？它掉进河里了！”安妮特赶忙跑到他身边。“没事的，没事的。”她小声回答，“克劳斯在这儿呢！”她抱起蜷成一团打着呼噜的小毛球，放进达尼的臂弯里。

达尼很快又睡着了，小猫蜷缩在他的胸口继续打呼噜。安妮特在达尼身边等了几分钟，直到看着他的呼吸变得平静安稳，她才爬回自己的床上，倒头就睡着了。

第八章吕西安的安慰

黑暗中，吕西安也正躺在床上。他的头又热又胀，一抽一抽地痛，而他的眼睛却无法闭上。每次合上双眼，他仿佛又看见达尼掉下悬崖的那一幕，而且是从绝壁掉人一个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的深渊中。吕西安知道，只要有人掉下去，就会一直向下坠落，永远没有尽头。

有那么几次，吕西安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但却立刻被自己恐惧的叫声吓醒，心突突乱跳着，因为他一睡着就会做梦，梦境甚至比他醒时的想法还要可怕。他多么希望这会儿有人能来看看他，陪陪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太可怕了。他想要妈妈。她此刻就在楼下的厨房里。他能听到妈妈忙来忙去发出的声音，可是他不敢叫她，害怕她还在生气。

要不然，妈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理他呢？除了妈妈，有姐姐陪陪也好，但是吕西安现在一点儿不想看见姐姐。姐姐见到他时会说些什么呢？他真不敢去想。他想到明天。他猜明天去学校的时候，安妮特会把这些事儿都告诉大家。本来就没人喜欢他，大家都说他脾气不好，而且愚蠢。

但是至少他们还跟他一起玩儿，现在可好了，大家都会更讨厌他，不会再有人愿意跟吕西安做朋友，也不会再有人愿意和他坐同桌。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妈妈走了进来。吕西安坐起来，哭着向妈妈伸出双手。但是，妈妈并没有过来拥抱安慰他，而是在床边坐下，皱着眉头看着他。

妈妈其实挺心疼他的，巴不得马上跑过去安慰他，但是她也着实被今天的事情吓得够呛。她担心，若是达尼的伤有什么严重后果，伯尼尔家的人会做些什么。她害怕吃官司，害怕自己付不起达尼的医疗费。除此之外，她还觉得自己有责任惩罚一下儿子。如果她能够体会吕西安现在的心情，她就会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再给他任何责罚。

如果她能够看到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吕西安将要面对的恐惧、孤单和悔恨，她也会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尽可能地安慰他，帮助他度过艰难。但是吕西安的妈妈并没有这样想。“吕西安，你是个淘气的孩子。”她语气沉重地说，“我不知道以后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假如伯尼尔家的孩子伤得很严重，我们家可就完了。我们得花钱付达尼所有的医药费，那可能是很大一笔钱，说不定我们家根本付不起。说不定警察还会来找我们，我简直都不敢再想。这都是因为你闯的祸，我希望你能够真的感到羞耻。”

吕西安的确为自己羞耻，所以他一句话都没说。妈妈觉得有点儿奇怪。儿子一向伶牙俐齿，总是为自己辩解，这么沉默的吕西安却很少见。“好了，”她最后用比较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要往好处想！明天，你必须去一趟伯尼尔家，向他们家人道歉，希望他们能原谅你。”

妈妈又等了一会儿，吕西安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心烦意乱地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上来了。虽然她觉得这小子应陔接受惩罚。但她毕竟不忍心看着他挨饿。吕西安拿起碗来，但是吃了两三口就吃不下去了。

他把碗递给妈妈，转身一下子扑倒，把脸埋在枕头里，难过地大哭起来。妈妈什么都没说，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背，等到抽泣声平息了一点，就悄悄地离开，把他一个人留在夜晚的黑暗中。

第二天一早醒来，吕西安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头疼，眼睛又热又涨，眼皮沉沉的，抬不起来。接着，所有记忆都回来了，就像是有人重重地把它们砸进了他的脑袋。并且，他还想起来：今天，他还得去学校，还得去面对同学们。有可能，达尼在昨天夜里就死了，而同学们都会知道是他的错。

吕西安决定躲起来，不去上学了。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只要跑到松树林里，等到下午晚点再回家就可以了，根本不会有谁知道。妈妈会以为他去了学校，学校里也不会有人问起他。他住的地方离下面山谷里的学校太远了，而且，有谁会在乎他去没去学校呢？

当然，以后会被人发现，但是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躲过今天。明天事情可能就不一样了，也许明天达尼的伤就好了。

明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今天他要躲起来。吕西安起床下了楼。玛丽亚在厨房里，已经吃完了早餐的面包和咖啡，正准备去火车站。她看见吕西安，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吕西安根本没去注意她。他一声不吭地穿过厨房，走进牲口棚，帮妈妈一起挤牛奶。妈妈奇怪地看着走进来干活儿的吕西安。吕西安一句话都没说。挤完牛奶，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火炉旁的小凳上吃早餐。

最后，他站起身来系好扣子，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吻了一下妈妈向她告别，就出了家门。妈妈站在门口看着吕西安，直等他走到路口的转弯处，然后向他挥手道别。他也冲妈妈挥了挥手。他在转弯处等了一会儿，确定妈妈已经离开了，就一溜烟儿往山上跑去。

他飞快地跑着，气喘吁吁地跑到山腰上一片宁静茂密的松树林中。他觉得安全了，因为现在还是大清早，学校要到七点半才开始上课，所以他坐下来，开始思索。这是一片美丽的松树林，正在春天的呼唤下苏醒过来。

阳光照在树干上，松针的影子在地上形成一片片的斑驳。很多树液从树皮中渗出，沿着灰色的树干流淌下来，散发出一种甜甜的味道。在这片宁静的树林里，被树枝间照射过来的光线笼罩着，吕西安的心里突然感到有了一丝盼望，好像有一束阳光在树冠中走迷了路，却一下子照亮了他心中的痛苦。

他本来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一天。他什么吃的都没带，平常他的午饭都是在学校食堂里吃的。但是现在，这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盼望让他觉得昏昏欲睡。

由于他昨天夜里一直心烦意乱，几乎没怎么睡觉，所以他在树丛后面厚厚的松针落叶上躺下来，伸了伸腰，沉沉地睡着了。温暖的春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阳光也不时穿过树枝来亲吻他。忙碌的灰松鼠把松果掷来掷去，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小溪欢笑着在山谷中的石头间跳跃。太阳慢慢升到了头顶，山谷里学校的孩子们出来吃午饭，这时吕西安睡醒了，也想吃午饭了。但是在树林里什么可吃的东西都没有。他站起来，在山上四处闲逛，希望山上小屋中哪个好心的农夫可以给他一杯牛奶喝。他漫无目的地溜达，把手伸进裤兜里，发现里面有一把小刀。

此时，他已经走到树林的另一端。这里的山势变得陡峭，草地向上蔓延开来。混杂在松树林中的山毛榉树，已经长出了胖嘟嘟的嫩芽，不时会看到几片毛茸茸的叶子已经伸展开来。很快，当它们的生命全部迸发出来，嫩绿的叶子映衬着蓝天的时候，这片树林就会像大教堂一样辉煌壮丽。吕西安在一根大木头上坐下来，捡起一小块儿木头，用刀削了起来。他过去常常削木头玩儿，但是从来没有做成过什么。

现在反正也没事可做，他决定刻一只住在高高绝壁上的岩羚羊，于是就漫不经心地动手削起来。渐渐地，随着一只岩羚羊在他的指尖下慢慢成形，一种奇妙的兴奋感弥漫过他的全身。吕西安开始忘记心里的痛苦，对手上所做的事情开始产生兴趣。他好像能在心里看见一只岩羚羊似的，手指也紧跟着行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岩羚羊头上两只弯弯的角和愤怒耸起的鼻子都浮现出来了，接着，四只纤细的蹄子和正在用力飞奔的躯体也渐渐成形了。吕西安把它拿远些，左右打量着。木刻虽然不完美，却跟他头脑中想到的岩羚羊很相似。吕西安没有想到自己能刻得这么漂亮。从昨天的事故发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不那么难过了。

他发现自己也能做好什么事情。像他这么愚蠢的人，也可以雕刻。现在吕西安再也不用害怕孤单或者没有人和自己玩儿了。如果其他孩子不理他，他可以到树林里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把自己看到的漂亮东西雕刻出来。专心雕刻的时候，他能够忘记很多东西，这正是他现在最想要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独自走开，把烦恼抛在脑后。吕西安爬到山坡上，望着峡谷下面的森林。太阳正在往西边的群山移动。在下面远远的山谷里，他可以看见很多小小的黑色人影向四面八方跑去。孩子们放学了。再过十几分钟，他也就可以回家了。

他穿过松林，慢悠悠地往家走。他不能回家太早。现在，太阳已经照在了峡谷另一边了，沉睡了一天的松林变得凉爽和黑暗，发出“沙沙”的声响。吕西安把手塞在裤兜里，紧握着木刻岩羚羊那圆圆的身躯，心里真是有种满足感。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想，过一会儿回到家里会听到什么消息。

“达尼会不会死了？”吕西安马上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走，不敢再想下去。“也可能，他只是受了重伤。”吕西安的眼前好像又闪现出那张苍白和恐惧的小脸——达尼从草丛中向上看。如果他能够做些什么，来弥补他曾经做过的错事就好了！

但是，能做什么呢？吕西安什么主意也没有。就这样，吕西安带着局促不安的心情走回了家。站在水池边的妈妈，表情焦虑地看着他。她等了一会儿，看吕西安会说些什么。但最后，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先开口问他。“你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还行。”吕西安回答。“我今天去了一趟伯尼尔家。”妈妈接着说，“安妮特和伯尼尔医院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安妮特的奶奶说话很和气。吕西安，他们都是很和善的好人，我想他们会饶恕你，不会惩罚你了。”吕西安没有吱声。他很清楚，奶奶可能会饶恕他，但是安妮特永远都不会。

妈妈停了一下，又问道：“校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吕西安回答。“他说什么了吗？”“没有。”妈妈觉得有点奇怪。她这一整天都在为儿子在学校会有什么遭遇而痛苦，但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吕西安甚至看起来比早晨的时候还振作了许多。“我去挤牛奶了，妈妈。”吕西安穿过厨房，走进了牲口棚，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牲口棚成了他的避难所，在这里能够躲开妈妈的问题，牛儿们也不会说他的不好。他动作很快地开始挤牛奶。随后他把奶桶斜过来，喝掉了大约一斤还泛着泡沫的牛奶。这下感觉好多了。

今晚，他打算把晚饭省下来一点，明天带到树林里去，再过一天安静隐居的日子。他打算以后每天都这么做，等到被别人发现再说——当然，他知道这种做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发现的。吕西安尽可能地拖延挤奶的时间，然后慢吞吞地拎着奶桶走回屋。他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姐姐急匆匆地跑上山来，刚好也到了家门口。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你这个胆小鬼，吕西安！”姐姐一见吕西安就大声喊起来。“竟敢不去上学！妈妈，他一整天都干什么了？你应该让他上学去的！”

妈妈气愤地转过身来。“玛丽亚，你说什么呢？”她厉声说，“他当然去学校了。他刚刚才进家。别欺负他了，赶紧干你的活去吧。”“我说的是真的！”玛丽亚大声地说，“要是他真的刚刚进屋，我倒想知道他今天去哪儿了。我刚才在车站的时候遇见校长了。他把我叫住，问我说：‘吕西安去哪儿了？他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他生病了吗？’我说：‘他很好。他明天会去上课的——就算拽，我也要把他拽去！’你现在明白了吗？吕西安！不管你今天去了什么地方，明天我要亲自带你去学校。”

“吕西安，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妈妈也生气地喊起来。“你这个孩子，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校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妈妈本来就担心了一整天，现在又知道孩子欺骗了她，她扯起围裙蒙在脸上哭了起来。吕西安阴沉着脸，默默地坐在火炉旁。怎么每个人，每件事都和他对着干？他唯一能逃避开这一切的希望也落空了。明天他得去学校，而安妮特也会在那里。他捡起一大块木头，开始用刀劈柴。他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口袋中的岩羚羊。

第九章看病的遭遇

达尼躺在马车中，眼睛望着天空，身子下面是用柔软的干草铺成的垫子。一团团白云飘浮在空中，就好像一只只小羊羔趴在蓝色的草地上安详地睡觉。他希望能看见路旁都有些什么，但是他看不见，因为他坐不起来。所以他只好看着天空，听安妮特给他讲一路上的风景和见闻。

达尼的腿疼得很厉害，每次马车颠簸的时候，他都会疼得叫起来。但是安妮特的声音能使他放松下来。“达尼，我们现在走在村子里面的路上。”安妮特说，“刚刚过了教堂，清洁工的儿子埃米尔正把牛从教堂墓地里往外赶呢，肯定是哪个蠢家伙忘记把墓园的门关上了。”

“牛想要进教堂去吗？”达尼觉得很有趣。“不是，”安妮特回答，“那几只牛想要从围墙上跳出来，但是围墙太高了，它们就从墓碑上跳出来了。达尼，咱们现在到幼儿园了。女园长正在刷洗台阶呢。我猜今天是她大扫除的日子，所以她给所有的孩子都放假了。我真希望我们学校也有这样的大扫除日。哎！园长看见我们了，正朝我们走过来。我猜她是要看看你怎么样了。皮莱特太太和勒努尔太太刚才在喷水池洗衣服，现在她们看见我们，朝我们走过来了。”

安妮特猜得没错，她们都想知道达尼现在怎么样了。这是个很小的村庄，每个消息都流传得很快，并在很长时间内被人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吕西安的姐姐给医生打电话的时候，邮递员的妻子听到了一些。玛丽亚等早班车的时候，火车站站长的妻子知道了这件事。现在，大家都知道达尼出事了。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每个人都想更多地知道一些情况。

所以，皮莱特太太和勒努尔太太把丈夫的衬衫留在喷水池里。衬衫鼓起了泡，像白色的气球一样漂在水上。杂货店的德鲁士太太也从柜台后面跑了过来，后面还尾随着两名顾客。

女园长也放下了桶，任由水温变冷。她们都挤在马车旁边，踮起脚尖看着平躺在干草垫上的达尼。大家都一致认为，达尼虽然看起来比平时要苍白一些，但是看到大家赶来看望，他还是很开心的。

“可怜的小家伙！”女园长张开了双手，大声说，“安妮特，你得把一切都告诉我们。”虽然她们已经听过并且讲给了别人，但她们还是愿意再听一遍。于是安妮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女人们一边听，一边频频摇头，咂着舌头，愤慨地大声指责吕西安的不是。

“这个吕西安可真是个糟糕的孩子，”女园长说，“我可得警告我幼儿园的小孩子们，让他们离他远一点儿！”“我不会再让皮埃尔和他一起玩儿了。”邮递员的妻子说，“他的心可真是冷酷，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我真为他的妈妈感到难过。”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优越感，心里为自己那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满脸雀斑的儿子感到骄傲。

皮埃尔可是全村最受人喜爱的男孩。达尼的爸爸有点不耐烦地甩了甩鞭子，说不能让医生等着。女人们都往后站了站，马车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路继续缓缓前进了。她们站在路中间，继续头碰头地凑在一起讨论着。

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马儿可根本不在乎医生是不是在等着，继续摇晃着，一路缓慢地往城里前行。安妮特有很多时间向达尼描绘一路上的景色。在他们左边，陡峭的山崖拔地而起，右边是一座低矮的石墙，在石墙的后面是一落千丈的峭壁，再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水。

“达尼，河流很快要涨水了，”安妮特说，“因为最近的天气太好，雪融化得非常快。地上融化的雪水都快要漫过松树的树根了。那边有一棵树倒在地上，看起来像座桥一样……哎呀！达尼！有只灰色的小松鼠正犹豫着要不要从树上跑过去呢。”

“在哪儿？”达尼大声问。他忘记了腿疼，想要坐起来，但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就又躺回去。“你不能爬起来看的。”安妮特警告他。“而且松鼠已经跑回树林里去了。好了，现在我们快到车站了，达尼。站台上有3头牛，正等着被运上火车呢。”

这一路上，他们都非常愉快。他们经过了右手边咆哮的大瀑布，沿着宽阔的大路继续往前走。路的两旁全是花楸浆果树。路过锯木厂的时候，空气闻起来都是浓浓的锯末气味。

接下来，他们就一直在已经出芽的番红花田中间穿行，——直到前面隐隐出现了房屋。安妮特告诉达尼，他们快要进城了。“给我讲讲商店的样子！”达尼急切地说。小小年纪的达尼只来过城里3次。他认为，“城里”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其实，这里只是一条两旁有商店的狭窄街道，根本算不上是个城市。但这些商店的确非常漂亮。

蛋糕店的橱窗里摆满了漂亮的水果馅饼和各种奇异形状的姜饼。服装店展示着带荷叶边儿和刺绣的民族服饰。最漂亮的是木雕店，放着一排排雕刻好的布谷鸟报时钟，还有人形的胡桃夹子，大张着嘴等着用牙齿嗑开坚果。安妮特忙得不亦乐乎，使劲把商店里漂亮的东西讲给达尼听。

终于，医院的门口。这医院，但是对于安妮特和达尼来说，医院大得不得了。病人们全都躺在撒满阳光的阳台上，门大开着。爸爸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把马车缰绳系在篱笆上，医院里面走去。

几分钟以后，他带着两个人和一副担架回来了。达尼被放在担架上，抬到门诊大厅的木制长凳上。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爸爸坐在他头边，安妮特坐在他脚边。医院寂静的陌生感和奇怪的干净味道让他们肃然起敬，此时都不说话了。达尼看着穿着白色的围裙，戴着蕾丝花边帽子的护士们，觉得她们就像奶奶那本图画圣经中的天使一样。

他们等了很长时间，爸爸和安妮特都垂着头打起瞌睡来了。达尼把手臂搭在脑门上，沉沉地睡着了。医生在忙碌中突然走过来，低头看着他们，把达尼惊醒了。医生是个上了岁数的人，留着一大把黝黑的络腮胡子，嗓音有些粗哑。

接下来，看病的过程非常快。达尼被迅速送上一辆推车，给腿上的骨头照了片子。这很有意思，达尼想知道能不能自己留着这个片子，可以挂在客厅的墙上。然后他被推回到医生那里。医生使劲儿拉了一下达尼受伤的腿。

达尼忍不住叫了起来，他这才放开手。这会儿，片子也送过来了，上面的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达尼的腿，但是医生好像对它很感兴趣。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深沉地点点头，然后转向父亲，说：“这个孩子得住院。他的腿伤得很重。”但是安妮特的父亲拒绝了。他不愿意把小儿子留给这个满脸黑胡子、动作一点也不温柔的男人。

他态度坚定地说：“我们可以在家里照顾达尼。这样做，可以吗？”医生耸了耸肩。“当然可以，”他回答说，“但是我认为他最好还是留下来住院。因为我没法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他，你们只能一次次地把他送过来。”“我不介意送他过来。”爸爸固执地说。

安妮特偷偷地伸手赞同地紧握了一下爸爸的大手。她也希望达尼能在家里养病。医生又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摊开了双手。达尼被护士匆匆推走了，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送回来。这次送回来的时候，达尼看上去昏昏欲睡，而且神情很古怪。

他只记得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而且没有意识到自己从腰到膝盖已经被白色的石膏整个包裹起来了。安妮特指给他看的时候，他惊奇地盯着自己。“我怎么穿着这么硬的白裤子？”他终于问道，“为什么这裤子只有一条裤腿？”还没等别人回答，他又说自己讨厌医生那黑色的络腮胡须，想要回家。安妮特也不喜欢医生的胡子，甚至还有点儿怕他。

安妮特觉得饿了，达尼觉得累了，爸爸也记挂着他的牛，他们都想赶紧回家去。等医生再回来，要给达尼拍第二个片子的时候，伯尼尔一家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远远的，一头脚步轻快的马儿正撒着欢儿往家跑，后面拖着一辆干草车，车上坐着3个乘客。“愚蠢的家伙们，”医生喃喃地自言自语，“他们以为病已经看完了吗？这下，我还得拿出一天里最好的时间，跋山涉水地跑到穷乡僻壤去看那个孩子。他们甚至没有等我告诉他们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的确，他们根本忘记问时间的事儿了。又过了一会儿，爸爸才想起来。“安妮特，”他大声地跟女儿说，“我们忘记问达尼腿上的石膏什么时候能拆了。”“没关系，”安妮特回答，“一周以后你送奶酪的时候会路过这里，那时可以过来问一下医生。达尼打石膏的时问肯定要超过一周的。我们学校的利昂胳膊上打过石膏，过了6个星期才拆的。”

“是这么回事儿！”父亲肯定地说，“那么，医院了。现在天快黑了，而且那个医生那么忙，要找到他也很难。”马儿奔跑得也越发快了。它和马车上的乘客们一样，希望赶紧回家。他们在5点钟的时候回到家里。达尼被安置在沙发上，这样他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安妮特睡在沙发旁边的一个垫子上，以防达尼夜里醒来时找她。达尼就这样在沙发上躺了儿周，腿下面垫着一个枕头，全家人都围着他转。从那天起，安妮特就不再上学了，把自己所有的时问都用来陪伴、照顾达尼。

她把自己记得的所有故事反复地讲给他听，整天都陪着他玩游戏。奶奶则是变着花样地给“生病的小可怜儿”做各种食物，好引起他的胃口。达尼的胃口其实好得很，虽然他整天躺在沙发上，却和不躺在沙发上时一样快乐和食欲旺盛。有时候他们把沙发挪到阳台上，使达尼也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当安妮特有事忙碌的时候，达尼像一只小百灵一样，平躺在阳台的床上歌唱。达尼当然会快乐，整个村庄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他们看着他既漂亮又柔弱的母亲从小长大，看着她出嫁和生子，他们都十分爱她。她去世的时候，大家都打心眼儿里想要好好去爱她的孩子们。

人们尤其喜爱达尼，喜欢他那双像勿忘我花一样蓝蓝的、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和他那快乐的天性。有这么多人来探望，带来这么多漂亮的礼物，达尼非常高兴，甚至忘了自己行动不便。譬如说，孩子们漫山遍野地奔跑，为他采来初开的花朵。不久，他床边的桌子就变得像阿尔卑斯山的花园一般。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他们的靴子沾满泥泞，每到放学的时候，伯尼尔家的阳台就仿佛变成了喧闹的游乐场。但是，因为达尼喜欢他们来，奶奶也就不说什么了，并一直努力保持着愉悦的表情。校长送来了漂亮的图画书，旅店老板送来了野鸡蛋，还有蛋糕店老板送的金色面包小人儿。小人儿的两只眼睛是用葡萄干做的，衣服上的纽扣是用橘皮蜜饯做的。老板总是冲安妮特眨眨眼，然后把面包人儿塞到她的篮子里。

这使得达尼每次都要亲自打开购物篮。他根本猜不到自己能找到些什么，但他知道不论篮子里面放着什么，都是给自己的。但最棒的是邮递员的到来。伯尼尔一家几乎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因此邮递员每次到来都是家里的一件大事。

邮递员每周给达尼写张带图画的明信片，并且他每次都不辞辛苦地送上山来。每一周邮递员都选择不同的时间过来，因此达尼每天早晨都会充满期待，因为他不知道邮递员今天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邮递员每次到来都是不慌不忙的，并且他每次都把给达尼的明信片放在邮袋的最下面。他喜欢看着达尼高兴地叫喊着，把头埋在一堆信件中兴奋地翻来翻去，他已经认得自己的名字。

那一天，倘若有人发现自己的邮件被弄皱了或弄脏了，他也不会介意的。

第十章吕西安的爱

就在整个村子的人都围绕着达尼，尽可能安慰达尼的时候，人们也尽可能躲着吕西安，因为他们都很蔑视他。最开始的几天，吕西安过得非常痛苦。校长在学校里公开讲话批评他，说他是典型的恶棍和懦夫。

在操场上，同学们一开始追赶他，朝他扔烂泥，但很快就没人这么做了。同学们根本不理睬他。吕西安从来没有得到过大家的喜爱，因为他不仅脾气坏，而且笨手笨脚。但是他以前还能够跟大家混在一起，跟在大家后面参加游戏。现在，他不得不面对可怕而又漫长的孤独。没人愿意和他一起玩耍。

同学们分组打球的时候，没人愿意和他分在一组，总是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教室里，同学们都是两两坐在一起，只有吕西安独自坐在那里。小孩子们也都躲着他，因为妈妈们都警告过他们：“别理睬吕西安。他是个残忍的恶棍，会像伤害达尼?伯尼尔那样伤害你。”

妈妈们都这样说了，小孩子们当然就把吕西安看成是食人恶魔一样，只要他一靠近，就跑得远远的。在山坡下面的商店里买东西的时候，人们一言不发，隔着柜台把东西递给他。送奶工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跟他闲聊和开玩笑了。杂货店的老板娘过去常常往孩子们手里塞一些碎姜饼，现在却不再给他了。人们不再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而是对他视而不见。

吕西安非常羞于做些什么去克服大家对他的厌恶，他不自觉地陷入了一个孤独的小世界中。无论上学还是放学路上，他都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买东西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在操场上玩也是一个人。

倘若他对大家友善一些，孩子们可能很快就饶恕他了，但是吕西安自己觉得很丢人，不敢去试着接近别人。他觉得在同学们脸上，总是能看到敌意和厌恶，他觉得他们一定看见自己就想起可怜的小达尼。

渐渐地，他开始害怕别人，他害怕周围每一个人，从年龄最大的送奶工到学校里年龄最小的同学。他害怕他们的嘲笑和厌恶。吕西安常常想起达尼，以及自己对达尼做过的事情，想忘都忘不掉。他很想问问安妮特，对达尼的伤，医生是怎么说的。但是，自从那天出事之后，安妮特连正眼都不瞧他，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他不敢和她搭话。在家里，妈妈发现吕西安变得非常沉默，而干起活来却更卖力了。这是因为吕西安突然发现，拼命干活能够帮助他忘却孤单。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懒洋洋，而是带着近乎绝望的干劲儿在家里的农场干活儿。

为此，妈妈大声表扬他，姐姐对他也更和气了。玛丽亚是个勤快的女孩儿，过去吕西安的懒惰常常让她很生气，不过，她也看得出弟弟现在有多么努力。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地方让吕西安觉得完全放松和快乐，那就是在树林里。在这里，友善的树木把他包围起来，那个讨厌的世界被关在了外边。

吕西安一有时间就会跑到这里来，坐在树干或大石头上，雕刻各种各样的小东西，忘记其他一切。在这里，初夏森林的静谧和美好抚慰和支持着他。长着苔藓的大石头就像一个小花园，上面点缀着一片片虎耳草。

松树上，嫩嫩的松果很光滑，并且亮晶晶的。山毛榉树的叶子柔嫩而且透明，根本没有挡住阳光。光线透过叶子细密地照射下来。吕西安坐在树下，手上削刻着，感觉到阳光照在他的头发和手上。

在树林另外一侧高高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瑞士小木屋，屋里住着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他很多年前退休后就一个人住在那里了，陪着他的只有一只山羊、几只母鸡和一只猫。他是个怪老头儿，村子里每个人都怕他。他很少下山。偶尔他下山来买东西的时候，小孩子都会躲回家去。

人们称他做“山上的老头”。有的人说他是个吝啬鬼，有的人说他是因为逃避警察的追捕才进了山，还有的人说他是疯子。但是这些都是闲话和胡乱猜测，因为从来没人进过他的房子……天黑后也没有人敢从那里经过。有一次，学校放了半天假，吕西安在树林里走得更远了一些，然后像平时一样坐下来专心做些手工。当他正在雕刻一个爪子里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时，他突然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后面。

他猛地转过身去，看到山上的老头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手上的东西。他的模样很可怕：乱蓬蓬的灰色胡须从脸上垂到胸口，连成了一大片，高高的鹰钩鼻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凶残的猛禽。但是，当吕西安再往上看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他发现老人明亮的目光非常和蔼，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这使吕西安打消了跑开的念头。而且，他现在实在是太孤独了，所以觉得这老人没有那么吓人。这个老人虽然是个奇怪的人，但是他至少对吕西安的过去一无所知。所以吕西安壮起胆子开口说：“您好，先生。”然后等着看会发生什么。老人伸出了爪子般的手，拿起吕西安雕刻的小松鼠。

他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着，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评价说：“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你刻得还不错。谁教你的？”“没有人教我，先生。我自学的。”“那么你自己就是个好老师了，你应该有更顺手的工具。稍稍受点培训，你就能够自己挣钱了。这只小松鼠雕刻得不错，有一种生命力。”“先生，我没有工具，也没有钱买工具。”

老人又用爪子般的手做了个手势，作为回答。吕西安就像是在梦游一样，站起身来跟着他穿过了光线暗淡的树林。他们静静地向山坡上攀爬，一直来到树林的边缘，来到老人居住的瑞士小木屋前。老人的房子没有外屋，只有母鸡栖息的小木棚。山羊就住在老人的厨房里。

橙色斑纹的猫也住在厨房，此刻它正坐在阳光下舔着爪子洗脸。卧室存放着干草。老人睡觉用的睡袋就铺在山羊冬天吃的饲料上面。厨房和客厅里的家具既破旧又古怪，有炉子、挤奶桶、凳子、马槽、桌子、一张椅子和乳酪压制机。

但是，四闱山羊够不着的墙上有很多架子，上面全是刻好的小东西。有的木刻很漂亮，有的很怪异，但看起来都像是真正的艺术品。这些木刻中有狗熊、牛、岩羚羊、山羊、阿尔卑斯山獒和松鼠，有小小的男人、女人、地精、侏儒和跳舞的孩子，有上面雕刻着阿尔卑斯山花的盒子和边缘雕刻着花冠的盘子……其中最漂亮的一件木刻要数挪亚方舟了，一群小动物往方舟里面走的场面刻得传神极了。

吕西安简直挪不开自己的眼睛，盯着看了又看。“这只是我的小爱好。”老人说，“它们陪伴我度过冬天的夜晚。孩子，如果你愿意常常来我这里做客，我可以教你怎么使用雕刻工具。”吕西安渴望地抬起头，非常兴奋。“先生，您是说……”他犹犹豫豫地问，“我可能很快就能挣钱了？”“是的，训练一段时间的话。”老人说道，“我的一个朋友能够以不错的价钱把木雕卖出去。他卖掉了我雕刻的很多小东西。其实这些雕刻作品我自己也非常喜欢，想要收藏起来。

不久他就要销售你雕刻的那些好作品了。不要再使用小刀了，改用我的雕刻工具，你很快就能够雕刻得更好。”吕西安仍然觉得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老人似乎很喜欢他，这让他的心里感恩得似乎欢唱起来。

终于有人不再让他感到惧怕，终于有人说他的好话了。“谢谢您，先生！”他欢呼道，“您对我太好了！”“这样很好！”老人说道。“我很孤单，也没有朋友。我们可以一起雕刻。”“我也是。”吕西安简单地回答。“我也很孤单，没有朋友。”在穿过树林往家走的路上，吕西安浮想联翩，心中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其中有一个很大的计划，比所有其他想法都重要。他要给达尼做挪亚方舟，像老人做的那样，上面也要有几十种小动物，包括狮子、兔子、大象、骆驼和牛等等，还要有挪亚先生和挪亚太太。这件雕刻完工之后，他要到伯尼尔家的木屋去，把它作为友好与和平的礼物送给达尼。别人送给达尼的礼物中，肯定没有一件能够超过他这件礼物的！

也许，伯尼尔家的人会允许达尼跟他成为朋友。每每想到这一点，吕西安的心就跳得很快。他的快乐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当他逐渐走出森林，周围的树木变得稀疏，能够看见山坡下村庄的时候，他的快乐才渐渐熄灭了。虽然，明天他还是要回到学校去，还会感到孤单和惧怕，但从今天开始，他有了一个朋友。于是，每周有3天放学之后，在安静的松树林中都能看到吕西安跳跃的身影。

他坐在老人木屋的台阶上，雕刻他的挪亚方舟。有着锋利刀锋的各种工具，和他的旧折刀非常不同，让他在雕刻时感觉大不一样。他现在能够轻松地雕刻出柔和的曲线来。老人对男孩儿的技艺赞叹不已。进入挪亚方舟的动物不断增加，队伍越来越庞大。

吕西安每次来山中木屋的时候，都会想到要雕刻新的动物，进入方舟的动物队列也就变得越来越长。过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让吕西安兴奋不已的事情。由于有巡视员要来视察，学校决定为孩子们组织一次手工竞赛，要在女孩子的编织品、针线活或花边中，以及男孩子的木刻中，挑选出最好的作品进行评奖。

很多男孩子都在业余时间用刀削木头玩儿，有些人已经在技艺上相当娴熟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熟练。”拖着沉重的步伐，独自缓慢地往家走的时候，吕西安悄悄地自言自语。“我会赢得竞赛的，然后人们就会知道，虽然我功课很差劲，虽然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儿，但在有些事情上，我还是能够做得很好的。”

那天，吕西安一路唱着歌回到家。他仿佛已经看到，在全校师生诧异目光中自己手拿奖品的样子。也许在那以后，他们就会喜欢他了。他打算雕刻一匹全力飞奔的马儿，鬃毛飘动，鼻孔扩大，尾巴也伸展开来。

吕西安很喜欢马。

山上的老人也雕刻过这样一匹马，让吕西安爱不释手。挪亚方舟马上就要完成了，然后他就可以雕刻小马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老人的房子，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老人很高兴，和吕西安一样认为他一定会在竞赛中获胜。“但是为什么要另外雕刻一匹马呢？”老人问道，“你可以把挪亚方舟交上去。对于你这个岁数的男孩来说，这个方舟已经雕刻得非常精彩了。”吕西安坚定地摇了摇头：“方舟是一件礼物。”“礼物？是给谁的？一个小弟弟？”

“给一个受了伤不能走路的小孩子。”

“是吗？他怎么受了伤？”

“他从悬崖上摔下去了。”

“可怜的小家伙！发生了什么事？”

吕西安迟疑了一会儿。但是老人已经成了他的朋友，一直对他很好，这让他想要讲真话。他终于抬起头来，说：“都是因为我的错，他才摔下去的。我一失手把他的猫掉下去了，他想要爬下悬崖去救它。”说完之后，吕西安紧紧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几乎要把舌头咬掉了。

现在，老人也会像大家一样讨厌他了，说不定他会把他赶出去。但是，老人没有这么做。相反，老人温和地说：“哦，这就是你说自己没有朋友的原因了？”

“是的。”

“你想要用这个挪亚方舟来跟那个孩子和好？”

“嗯。”

“你的想法很好！重新赢得友爱并不容易，但是，不要气馁。那些坚持下来的人，会发现自己为赢得朋友的爱而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吕西安说。“我是说，如果你非常努力，拿出时间和精力，去为那些并不把你当成朋友的人做些事情，你可能常常会面对失望和灰心。但是，如果你坚持下去的话，不论是否得到回报，你都会在爱中发现快乐。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我自己一个人住着，也不爱任何人，竟然说这种话。但是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那天晚上，挪亚方舟的雕刻完成了。吕西安往伯尼尔家走去的时候，满脸通红，心怦怦直跳。他想在自己回家的路上就把它送过去。一看到伯尼尔家的木屋，吕西安就慌乱地藏在了一棵树后。他要说什么呢？他该怎样开口打破沉默？如果他能单独见达尼就好办了，但是在放学的时候，安妮特总是陪着他。他们看到挪亚方舟之后，肯定会原谅他的！只要他们能够原谅他，给他一个机会，他以后这一辈子都要对他们好。带着内心深深的盼望和恐惧，吕西安从树后站出来，往木屋走去。

达尼的床已经从阳台上搬回屋里了。安妮特一个人坐在那里，缝补着爸爸夹克衫的胳膊肘部位。吕西安用力地咽了口唾沫，走上台阶，把挪亚方舟递过去。“这是送给达尼的。”他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地说。然后他的喉咙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站在那里等着，眼睛盯在地上。安妮特脸上燃烧着愤怒，从他手中拿走挪亚方舟。

“你还好意思来我们家！”安妮特生气地大声说，“你竟然还好意思给达尼送礼物！走开，以后再也别来我家！”她一边说话，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把挪亚方舟扔到阳台下面的木柴堆里。所有木雕的小动物都散落了，散落在木头块之间。

吕西安看着安妮特。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台阶下面走去。他用了这么多时间雕刻这个方舟，现在所有努力全都泡汤了。他永远都得不到原谅。

但是，紧接着，山上老人说过的话像一束微弱的光芒，照在吕西安既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过的心里。

“那些坚持下来的人，会发现自己为赢得朋友的爱而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好吧，或许他说的是对的。虽然这一次，吕西安没有获得安妮特的原谅，但是至少，他在制作挪亚方舟时想到这是给达尼的礼物，那时他是愉快的。

如果他坚持，不断用爱心雕刻作品，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接受他的，也会因此爱他。吕西安不知道会不会真的这样……但是他不会就此绝望。

第十一章达尼的满足

达尼的腿伤愈合得非常缓慢。医生每次翻山越岭来看他，都显得忧心忡忡和困惑不已。当田地里的水仙花吐出嫩芽，农夫们准备把牛送到山上去放养的时候，医院，医生和护士把他腿上的石膏取了下来。接下来，医生告诉爸爸一个坏消息：正如医生一直担心的那样，达尼不能挺直身子走路了，那条受伤的腿比没有受过伤的腿短了一截。

伯尼尔先生非常难过。他去找木匠，请他做了一副小拐杖。又拿了达尼的一双小靴子去找修鞋匠，请他把一只鞋子的鞋底加高。木匠和鞋匠也都难过极了。木匠为了让小达尼开心，在拐杖扶手上刻了一只狗熊的头。

鞋匠把靴子送回来的时候，在里面塞满了巧克力。他们俩都没有白费功夫。达尼把拐杖当成新玩具，迫不及待地尝试了起来。这以后的一两天里，他就像一只兴奋的蚂蚱，在屋子前面练习金鸡独立和单脚跳。等到听说爸爸要把牛群赶到山里，在高地的草场里牧养的时候，他才坐下来不高兴地大发脾气。

因为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虽然他有了狗熊拐杖和巧克力靴子，但他再也不能跟在牛群后面，爬到高山上去了。达尼并不经常发脾气，但他每次发脾气的时候，他的心情都是极其难过的。达尼坐在柴堆那里哭，安妮特、爸爸和奶奶全都跑过来，一起拥抱他、亲吻他。

讨厌混乱气氛的克劳斯弓起背，发出“咝咝”的声音。当大家明白了达尼悲恸的原因，全都开始在心里计划如何来安慰他。最后，大家一致同意，用一辆木头小推车带着达尼到山下的市场，去看上山放牧之前的大集会。然后，他可以坐着马车跟在牛群后面一起上山，当晚就睡在干草中，第二天再下山。安妮特会和他一起上去，而奶奶和克劳斯留在家里。

大集会的那天，天气好极了，拂晓的阳光映衬着蓝蓝的天空。达尼清早醒来时，心中隐隐觉得今天会发生一件美好的事情。当他想起来今天要做什么，开心得想要大声唱一首山歌。

可是他一首山歌都不会，于是就把克劳斯拽到了床上，絮絮叨叨地和它讲起话来。克劳斯对他的话根本不感兴趣，挣脱出来，尾巴翘得高高的，跑到柴堆里抓老鼠去了。一小时后，达尼蜷缩在木头推车里，安妮特推着车往山下的村子走去。

更准确地说，安妮特是在使出全身力气向后拉住推车，因为下山的道路坡度很大，她根本不需要往前推。道路的两边铺满了芬芳的水仙花，到处是奶油色的花苞和雪白的花朵。在一片白色花朵的海洋中，偶尔点缀着几朵大大圆圆的金黄色花朵，那是盛开的金莲花。花朵的香气浓郁得让人想要睡觉，并且做一个甜美的梦。

当他们到了山下村子外面的时候，达尼已经懒洋洋地有些犯困了。但是，当他们逐渐走近市场，远远传来的牛铃叮咚、牛儿嘶叫、人们呼喊和孩子们欢笑尖叫的声音，使得达尼完全清醒过来了。当他们绕过喷泉，沿着低矮的台阶，颠簸着向下走去的时候，映人他们眼帘的是好大一片热闹场景。

市场中到处挤满了母牛和牛犊，密密麻麻的，一个挨一个挤得水泄不通。有的牛是栗子色，还有的是浅黄褐色和白色相间，一个个紧张地摇着脑袋，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叮咚作响。不时有牛挣脱缰绳。

在杂货店的门外，一群男人正大声呼喊，努力围堵着一头用角冲着商店玻璃的小公牛。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在牛腿中间穿梭，因为今天可是个重大的节日：学校放假了。每当田野里的草长得很高了，牛儿就被赶到山里高处的山谷过夏天，那里的草长得非常茂密。农夫们和牛群一起上山并住在山里，女人和孩子留在家中。

每年上山放牧的日子定下来之后，村里各家的牛都要先集中在一起，然后才被赶往不同的地方。孩子们会跟着自家的牛爬到山上，帮忙把牛在新牧场安顿下来。达尼的到来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医院，这可是他第一次在村子里公开露面。每个人都想看看他，每个孩子都想帮他推车。在牛群和人群的拥挤下，再加上地上的鹅卵石，他没有从车上甩出去简直是幸运。女人们都想要亲亲他，但达尼想要看牛群上山放牧的盛大场面，于是他伸出手来让她们亲吻，而不是亲吻他的脸颊。

牛群要出发往山里去了。农夫们把领头牛带出了队列，其他牛都跟着那些领头牛一队队地离开。领头牛脖子上戴的铃铛比其他牛的铃铛更大一些。伯尼尔先生抓住项圈把领头牛牵出来，他的牛便从牛群中跟了出来。

伯尼尔家的领头牛是巴克海特生的一头母牛，名叫艾格兰丁，是一只体格高大健壮的黄白花母牛。她身后紧跟着一只鼻头粉红、四条腿颤颤巍巍的小公牛。这是巴克海特家族中最小的一个外孙，名叫拿破仑。伯尼尔先生走到达尼的手推车那里，手里还抓着母牛的项圈。

“骡车已经在鞋店后面等了。”他说，“让达尼坐上骡车，把木推车留在幼儿园的后面，然后我们就出发。我先往前走，骡车马上就能赶上来。”他离开了，把牛拢在一起，往钟楼后面陡峭的台阶走去。

一大群唧唧呱呱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使他看起来像那个故事里的花衣魔笛手

，因为所有的小孩都喜欢伯尼尔先生。

不久，以为就要回家的骡子脚步轻快地追上了他们。安妮特坐在驾驶座位上，手中拿着缰绳，吆喝着骡子，达尼坐在后面，也开心地大声喊叫着。那次坐车上山的经历，达尼永远都记得。再没有一个早晨像那天一样清新和甜美，天空就像蓝宝石一样，醉人的香风轻拂着水仙花。牛队越走越高，进入了森林。林中的寂静被叮咚的牛铃声敲碎，牛群沿着小路向前奔跑，铺满路面的松针让它们蹄下稍稍有点打滑。

艾格兰丁生的小公牛累了，落在了后面。所以达尼侧过身子；用手拽着它的项圈，拉着它跟在骡车旁边奔跑。爸爸回头看了看，笑着说：“它累了，可怜的小家伙。达尼，最好让它跟你一起在骡车里。”爸爸把四肢颤抖的小家伙抱到车里，达尼大张双臂搂住它毛茸茸的脖子，快乐地尖叫着。

拿破仑是头很漂亮的小公牛，长着温和的双眼，耳朵软塌塌地趴着，额头上长着浅色的鬃毛，又粗又硬地打着卷儿。达尼和小公牛一起待在车上，看着森林，闻着粉红月桂树和松树汁液的清香。

等到他们走出森林，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在山谷中，绿色的山脉会形成重重阻隔，而在这里，从墙壁般山脉上方能够望出去，看到更远处的山脉。在那些高山上，覆盖着从来没有融化过的白色积雪。达尼躺下来，数着一座座雪峰，想象自己身处天堂。

他想，天堂肯定就是这样：高高地远离尘世，四面回响着牛铃的叮咚声。接着，好像要给他的快乐之杯中添人最后一滴，安妮特魔术般地拿出一条长长的面包卷和一块厚厚的奶酪，叫达尼坐起来吃饭。所以他坐起来，一点一点咬着硬硬的金黄面包皮，小公牛睡着了，暖暖的身子紧紧地挨着达尼的身体。

安妮特放开了骡子，让它跟着牛队走，自己则沿着山坡跑上跑下，采摘在阿尔卑斯高山草甸子才有的野花，要给奶奶做礼物。这里有一簇簇的银莲花，大大的花朵毛茸茸的，外面是天蓝色，里面是纯白色。

还有湛蓝湛蓝的龙胆花，有的像铃铛，有的贴着地面生长，形状像星星一样。达尼也想过：要是能和安妮特一起跑上山坡采摘野花该有多好！但是这想法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让他高兴的事情已经太多了。还有，要不是他脚跛了，就永远不可能拥有小熊拐杖，也不能用手抱着小公牛的脖子坐在车里面。

道路旁边出现一棵大松树，由于树枝受暴风雨和大雪的压力，树根已经变形。队伍在大松树的根部处转了个险弯。转过拐角之后，就能看到夏季牧场了。在一片黄色金莲花的海洋中，有一个小小的严严实实的牛棚，旁边还盖一问牧人住的小屋。在牛棚和木屋的后面，陡峭的山势再一次向上升起，直通这座山的顶峰。

小屋恭候着远客，好像盼望着重新有人住进来。牛群看到牧场也加快了脚步，仿佛在庆祝终于归家，牛铃声响得更加欢快了。小屋的外面有一眼泉，泉水飞溅着流人一个木制的水槽。

牛儿们早就渴了，纷纷冲过去一头埋在水槽里，热热闹闹地痛饮起来。达尼和牛犊从车里爬了出来，牛犊也喝了水。伯尼尔先生走到小屋门口，用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整整一个冬天，小屋都被大雪覆盖着，里面既潮湿又寒冷。

不过他们用骡车带来了木柴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很快就生起了火。安妮特把百叶窗拉起来，一缕缕阳光照射了进来。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安妮特手中拿着扫帚和掸子，达尼也像一只欢快的小蟋蟀，一跳一跳地跟在后面。

伯尼尔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梯子的尽头。他从阁楼爬上爬下好几次，抱下来很多已经发霉的干草，给牛儿们垫在牛棚里。到了挤奶的时间，奶牛一个接一个地进了畜栏。挤完牛奶也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伯尼尔先生和安妮特坐在桌边的小凳上，达尼就坐在地板上，身下垫着骡子身上的垫子，因为坐小板凳会让他的腿很不舒服。

他们吃了面包、烟熏香肠和奶酪，用大木碗喝了些热咖啡。吃饭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因为每个人都累了，也因为阿尔卑斯山的夕阳是如此的明亮美丽，让人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在它那金色的荣光照耀下，周围的一切景物都不同了。

达尼吞掉最后一口晚饭，挣扎着站起身来，向爸爸伸开双臂。“你现在就想上床睡觉吗？”伯尼尔先生一边把他抱起来，一边问道。“不，”达尼坚决地说，“我要你抱着我到山顶上去。”伯尼尔先生看起来受惊不小。从这里爬到山顶可是需要25分钟，不但道路非常崎岖，而达尼又是个那么壮实的孩子。

但是，无论小儿子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总是无法拒绝。所以，在他发自内心的大笑声中，他们动身了，达尼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安妮特跟在后面。山顶到处点缀着罕见的美丽花朵。安妮特跑进花丛中，伯尼尔先生已经气喘吁吁地不能开口讲话了，却依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直到抵达山的顶峰之后，他才把达尼放下来。在山顶上，他们坐下来，一起看着周围的景色，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论他们看向哪个方向，都能看到红彤彤的雪峰从紫红色的云海中腾起。

太阳已经落山了，山谷中的薄暮已经迷漫起来，高山却捕捉了最后一线余光，沐浴在明亮的粉红色中。阿尔卑斯山看起来就好像着火了一样。他们坐在那里观看的时候，太阳一点点沉得更低，慢慢的只剩下最后几抹深红色的火烧云。再过不久，月亮就要升起来，所有的雪峰就会被清凉的银白色笼罩。

安妮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她讨厌这冷冰冰的一刻，最后一线光芒和温暖都从群山中消退下去。暮色和黄昏的来临总让她感觉悲伤和孤独，好像她永远地丢失了一些非常美好的事情。这感觉有点像她那夜在黑暗中醒来，得知妈妈去世时的感受。一家人再次返回木屋，围绕在燃烧的炉火旁边。看着摇曳的火苗映在窗户上，把夜晚关在门外的感觉非常美好。

通往畜栏的门开着，小公牛跑了进来，把四条长长的腿蜷曲在身体下面，跪坐在达尼身边的地板上。“我要和小牛睡在一起。”达尼用最坚决的声音说道。“不行，达尼。”安妮特连忙制止，“你身上会长跳蚤的。”爸爸笑着表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以特殊对待。

于是他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又在上面铺上一个垫子。达尼很快就睡在上面了，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毯子，拿破仑惬意地躺在他身边的干草上。虽然安妮特强烈反对，但她还是被安排睡在了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上，伯尼尔先生则在阁楼的干草堆里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外面，月亮升起来了，照在群山上。雪峰变成了耀眼的银白色。

第十二章安妮特的光明

吕西安并没有上山去放牛，因为莫瑞尔家只有3头奶牛，跟另外一群牛合并在一起去放牧了。所以，在割晒牧草的季节之前，吕西安每天放学后都有很多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去拜访山上的老人。他的马快要雕刻完成了。对于吕西安这个岁数的男孩儿来说，这可是个非常精彩的手工作品。

这匹马儿比他从前设想的大了一些，它的鬃毛飞扬，四蹄好像都不沾地似的。每每看到它，他就会联想到速度和优雅的曲线。为了能够完美地刻画出每一块儿肌肉，吕西安花了很多时间，附近邻居家的每一匹马他都仔细观察过。

他还有很多时间，因为到割草节快结束的时候，才是裁决竞赛胜负的日子。学校里的孩子们已经在纷纷猜测竞赛结果了。大部分男孩子都支持邮递员的儿子皮埃尔。他雕刻了一个木头墨水瓶，墨水瓶旁边站着两只熊。

皮埃尔非常努力，雕刻得也很认真。但是吕西安觉得，那头熊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只狗或别的什么动物。当其他孩子大声夸奖和称羡不已的时候，他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没有人会把他的马看成其他动物，吕西安心想。它就是一匹马，除了马以外，不可能被看作是别的东西。

但是没有人会想到他会赢，因为除了校长，没人知道他也参加了手工竞赛。他很害羞，不敢告诉他们，也害怕在他们脸上看到嘲弄或是漠不关心的表情。但是现在，看着皮埃尔雕刻的熊，他知道自己会获胜。再没有别的参赛作品能够和他的作品相媲美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将要走上前去领奖，每双眼睛都将带着羡慕或吃惊的神色看着他。

人们一定都会非常感兴趣，都想要看看他的马。也许，那个时候，人们就会有些喜欢他了。每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都会变得红润起来。女生组竞赛结果的悬念比较大，大家讨论得也更多。商店的玛塞拉制作的花边很漂亮，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编织了。

珍妮的妈妈是个裁缝，珍妮从小就受她的耳濡目染。但是安妮特的编织活儿做得很棒。在她不上学的那些时候，奶奶就教给她做编织活儿。那时的安妮特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看着达尼，一边麻利地织着手里的活儿。奶奶就坐在旁边的扶手椅上，需要的时候随时给出意见。

安妮特的参赛作品是一件给达尼织的平针毛衣。这件毛衣是给他在星期天或节日的时候穿的，在领口和腰间还织着鲜艳的阿尔卑斯山花朵。她现在还没有完工，但是这件作品的前景被大家所看好，每次她在操场上坐着编织的时候，大家都赞不绝口。

“我觉得优胜非你莫属了，安妮特。”几个朋友都这么说，“织这样的花样要比玛塞拉的花边难多了。大家都这么认为。”安妮特也充满希望。她特别想赢得竞赛，好给她那丢人的数学成绩争回点面子。

而且，奶奶、爸爸和达尼也会为她感到非常骄傲的！然而，她和吕西安不一样，属于自己的时间特别少。每天下课之后，她总是非常忙碌。现在又开始割晒牧草了，所有的孩子都和大人一起，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忙活。

在晒干草的活上，邻居们经常互相帮助。一个邻居家里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在农场干活，他就上山去替伯尼尔家照看奶牛，让伯尼尔先生下山把自己家山坡的草割了。伯尼尔先生干完了自己家的活，就会去莫瑞尔家的地里帮忙割草，因为莫瑞尔夫人是个寡妇，吕西安年纪还不够大，没法熟练地使用长柄大镰刀。

在这陡峭的山坡上，既不能使用拖拉机，也不能使用割草机，只有用长柄大镰刀顺着地面的起伏收割，割倒的草呈曲线形，一片一片地散在地上。每一片草中都有大堆花朵，其中包括紫色的老鹤草、黄色的雏菊、红色的酢浆草和深蓝色的乌头。

跟在挥舞着长柄大镰刀的男人们身后的，是拿着木头耙子的女人和孩子们，忙着把割下的一片片草堆成整齐的堆。那些年幼的小孩子也都拿着小耙子，因为只要能站稳的孩子就能够帮忙平整干草了。爸爸和安妮特需要非常努力地工作，因为他们有很大一片山坡草地，又雇不起帮手。在晴朗和凉爽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露珠还挂在花朵上，峡谷中的公鸡刚刚啼叫的时候，他们就起床了。

上午的时候，奶奶和达尼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奶奶工作得很缓慢也很痛苦。达尼根本不工作，因为他无法在架着拐杖的同时挥动耙子。于是他就在一片片割倒的草堆间跳来跳去，或者把自己埋在草垛里。

玩累了，他就平躺在干草中，在阳光下伴随着镰刀割草的声音进入睡梦。伯尼尔先生割完自己家的草地，就去莫瑞尔家的那一小块儿地上割草，让家人在自家地里收拾割下来的草。

莫瑞尔夫人今年稍稍有点着急，担心伯尼尔先生因为达尼的事不会再过来帮忙了，但她过虑了。一天早晨醒来，她从窗户看到伯尼尔先生正光着膀子工作，他的身体随着挥舞镰刀的节奏起伏着。

“快点儿，吕西安。”她呼唤道，“伯尼尔先生已经在草地里割草了。赶紧出去堆草垛。”吕西安睡眼惺忪地拖着脚走进地里，眼睛看着地上，冲伯尼尔先生低低地说了声：“早上好！”他不想和自己得罪过的人一起干活，于是尽可能躲得远远的。伯尼尔先生也没有和他攀谈的愿望。帮助邻居割草是一回事儿，但是跟伤害了自己儿子的男孩闲聊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中午时分，安妮特把父亲的午餐包在手帕里送过来。她也不理吕西安。吕西安看到安妮特走过来，就赶紧一溜烟儿地跑回屋子里去了。伯尼尔先生用了3天的时间才把莫瑞尔家的草地割完，第三天也正好是割草节的最后一天。

吕西安和妈妈、姐姐一起努力工作，要赶在开学之前把地里清理干净。正在这时，安妮特像往常一样，拿着小包给爸爸送饭来了。她现在心里很着急。手工竞赛的参赛作品明天必须要交上去了，可平针毛衣还差一点没有完工。“说不定，我没法获得竞赛优胜了。”

安妮特对自己说，“我多希望自己能够获胜啊。但是，即使没能获得优胜也没关系，至少，达尼穿上那件毛衣会很帅气的。”安妮特把午饭交给了爸爸。在回家的路上，她路过莫瑞尔家房子的正门。天气很热，安妮特觉得口渴了。莫瑞尔家从走廊通往厨房的门大开着，似乎在邀请她。

我进去在水龙头上喝口水。安妮特边想边沿着走廊台阶走上去。她很自然地这样做了，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达尼出事之前，她常在莫瑞尔家的厨房进进出出，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她从走廊拾阶而上。上到最高一级台阶时，她突然看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莫瑞尔家的阳台上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是一些雕刻工具和木头碎屑。在木头碎屑的中间，摆放着一匹小马，四蹄伸展，马鬃飞扬，正在全力奔跑的样子。安妮特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盯着那件雕刻作品看。她想，这肯定是吕西安的参赛作品。那个骗人的家伙，竟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参赛，甚至没有告诉别人他会雕刻。

这匹马儿雕刻得几乎完美。即使安妮特心里充满了嫉妒，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这件作品交上去的话，一定能轻松获奖。没有其他作品能够和这件相媲美。如果他获了奖，人们就会欣赏、夸赞他的作品，或许他们也会开始喜欢他。

也许，他们都会渐渐忘记他曾经伤害过达尼。还有，吕西安要是获胜的话，他就会很开心。他上台领奖的时候，一定会把下巴抬到天上去。安妮特可不想看见吕西安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凭什么这么高兴？他永远都不配再感到快乐。现在，如果她“帮个小忙”，他可就开心不起来了。

她来的可真是时候。放着木马的桌子和阳台栏杆的高度一样。一阵风吹过，桌上的刨花随风飘了起来。雕刻木马的分量很轻，再强一点的风就能够轻易地把它吹到阳台下面。小马到底是被摔碎的，还是被踩碎的，不会有人分辨出来。

安妮特伸出手，把木马推倒。它掉在阳台下面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安妮特跳下台阶，又在上面跺了几脚。任何人都可能不小心踩到从阳台栏杆上吹下来的东西。

吕西安的马变成了碎片，散在石头地上。安妮特转过身，慢慢地走回了家。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天空好像不那么明亮了，周围的世界也不像从前那么美丽了。安妮特不知道为什么。云彩并没有把太阳遮挡住呀！

不久，她就看到了自家的小屋。当她从拐角转过来的时候，达尼看到了她，发出了欢呼声，好像发生了什么非常令人激动和兴奋的事情。假如他和其他小男孩一样健康，就会跑过来迎接她的。但现在，达尼只能用力一瘸一拐地跑上山来，拐杖跨越的每一步，幅度都很大。

“妮特，妮特！”

达尼叫喊着，眼睛里面闪耀着光芒，“木柴堆里一定有个小仙女！我在木柴堆后面盖小屋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小小的大象，长着长长的鼻子。我又找了找，发现长着驼峰的骆驼，还有长耳朵的兔子。我还找到了奶牛、山羊、老虎和长脖子的长颈鹿。快呀，妮特，快过来看看它们！简直太美了。除了小仙女，还有谁会把它们放在木柴堆里，是不是？”“我不知道。”安妮特回答说。听起来她很生气。达尼有些惊讶，抬头看着她。听了他的好消息，妮特竟然一点都不高兴。自从他圣诞节早上在拖鞋里发现克劳斯以来，这几乎是他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情了。等到她看到那些木刻的小动物，她就肯定会高兴了。

安妮特还不知道它们有多么漂亮呢。他英勇地往前跳去，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安妮特走路的速度，要比平常和他一起走路的速度快。他把她拽到木柴堆，在柴堆后面使劲儿翻起来。他端出一块平平的木板，把雕刻好的动物在木板上一个个排好顺序，焦急地看着她。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在安妮特的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愉快。“我想这是别的孩子扔掉的，达尼。”

她回答说，心中充满怒火，“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这里面也没有一件好东西。你这么大了，不应该再相信仙女这种事儿了。”安妮特转身上了台阶，心中很讨厌自己。她对达尼的态度不好，扫了他的兴。她怎么可以用那样的口吻对他讲话？她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在心灵深处，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今天做了一件非常卑鄙、不可告人的事情，让她一想起来，心情就十分沉重。生活中一切光明和喜乐似乎都不存在了。

现在，她已经无法改变做过的事情，一切也不能重新来过。安妮特跑到楼上的卧室里，扑到床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