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鸣浮生江岸草城市笔记之105

周君是旧友了。那年我从大学校园迈进社会,海口的生活多少让我无所适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和挂着各种牌匾的单位常使我四顾茫然,但后无退路了,心里只能不屈不挠。我这种表里不一被周君窥破,免不了在背后说,别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装着野马呢。他说得不错,当年我虽然活得谨小慎微缩手缩脚,心里仍是有一个坚挺的未来。

那时我一身稚嫩进了报社,却是如愿以偿。周君是我的同事,之前从业已有好些年,他常带着我去采访,成为我新闻路上不遗余力的引路人。也是他,使我渐渐发觉书本上关于新闻的说教完全是纸上谈兵。我很庆幸刚参加工作就遇上这样一位良师益友,走出校门后,我就像一张纸,白而空。遗憾的是我俩共事不到一年,他就拎着一只皮箱调离,这之后的许多日夜,我内心难抑失落,如同黑夜中一盏引路灯,突然熄灭了。

生活的杂乱无章让人眼花缭乱,使我渐渐开窍于人情世故,道不同而腔调有异,年复一年,与他的联系只能渐次减弱。后来我大致知道他的仕途辗转——从海南某厅调到某县任局长,再挪地方任副县长,最后从县政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休。看得出他是个有心人,似乎在预设的弧线上一路走高。只是这样的从政轨迹是否慰藉了他曾经的勃勃雄心,是否相配他规划的人生蓝图,我不得而知。

退休后一个星期,他曾约我喝茶,那次他主动邀约,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在电话里乐哈哈地强调如今退休,无官一身轻,可以随时出门和我喝茶聊天了。我也随兴祝贺他兢兢业业完成一辈子的革命工作,如今终于可以享受生命中的自由自在。搁下话筒我一阵恍惚,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他竟退休了。如今闲云野鹤,享受着退休金的回馈。

我记得那是个溽热的夏天夜晚,在美兰区文明东路的一家茶馆,当他带着长者的微笑坐在我对面时,我几乎认不出他:即便他往后梳的头发仍油亮,脸庞却胖了不少,使前额看起来更加饱满,白胖的右手还戴上了粗大的佛珠手串。自从他当上县领导,文山会海,案牍劳形,我当然不会轻易打扰,一晃已经有四年不见他了。

他仍保持以往的乐观,一边仰头对着虚无悠悠吹出烟雾,一边侃侃而谈他的从政经历,完全没有退休官员常有的失落、苦闷和不知所措。他尤其得意自己担任管农业副县长时,大修水利,造福黎民百姓。那可是一项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业——我言而由衷,套用了这句话来赞扬他。他立时眼睛睁大,自信十足地连连拍着桌子说,那当然!那当然!他还谈到自己现在喜欢上书法和摄影,仅这两项爱好就将日子填得满满,凭着他的悟性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完全可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当即以茶代酒,举杯庆贺他的退休生活仍是风生水起,有望再创另一番人生辉煌。

接下来又是好长时间没见周君。这几年我的忙碌日甚一日,为了生计,常常顾此失彼,缺少应酬的时间,疏忽了朋友那是当然了。有一天傍晚我在书房里踱步,想起久无音信的周君,便拨通了他的手机。一个很遥远的声音传来,他说自己正在西藏,与几个爱好摄影的朋友自驾游,手中像素极高的相机频频出击,捕捉了不少令他啧啧称奇的西藏风光。他还说等返回海口,一定找我一起分享。约半月后,他果然来电话邀我去他家欣赏相机里的西藏。我对摄影一窍不通,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便婉拒了。挂断电话那瞬,我才意识到他的兴趣勃勃被我无意浇了一盆冷水。此番的不领情,让我内疚好久,实不该恃性拂了一位老朋友的心意。就因为这,好长时间我都不好意思与他联系,恰好那阵子我东跑西跑,身累心累,便安慰自己,生存是第一要务,没有礼貌周全地应酬朋友,确实算不了什么。

又过了一些日子,再次知道周君的消息竟然是在报纸上——他因受贿罪,被法院判了三年七个月。手捧报纸,这无啻字里行间爆出一个惊雷,我一时被炸得目瞪口呆。更具戏剧性的是,绊倒他的竟然是他引以自豪的水利工程!近几年国家的反腐痛下决心,刮骨疗伤,如果某位在仕途上发奋图强的朋友多日手机打不通了,我内心难免忐忑,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周君——这位一再叮嘱我坚守新闻良知的师长,竟然因不义之财马失前蹄!我曾去劳改场看望他,两年多不见,他竟判若两人,背有些驼了,眼神涣散,说起话来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不得要领。他身上那种先声夺人的气势,甚至那种不言而威,已看不到痕迹。我没能找到慰藉他的词语,将带去的几条烟塞到他的手里,叹了一句意义模糊的“造物弄人”,便悻悻而归。

又逢夏天,海口满大街淌汗的人在烈日下穿行,他们如我一样无足轻重,却无法活得随心所欲。一条大街上,没有谁知道同行者的来路和去处,这些陌生的面孔将永远陌生。下次我再在街上行走,身边肯定又换成另一群人——我们都是随着生活的风向飘浮的浮尘啊,我忽然觉得这些有缘同行者的可贵。正当我在炎炎烈日下边走边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竟然是周君,他说自己前天出狱了。经他的提醒,现在距上次与他见面已两年,我却浑然不觉。我立即恳切邀请他吃晚饭,“接风洗尘”这个词徘徊在嘴边,我始终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周君是个严谨的人,一词不当会伤了他的自尊。

装饰素简的小包厢里只有我俩,这回周君的模样比我两年前狱中所见好多了,几乎恢复了原样,只是稍苍老些,已没有了先前的凌厉之气。我俩边喝边聊,他说起话来声调平和,仿佛故意压低嗓门,碰杯声就显得特别响亮。他说自己接下来要勤练书法,滋养心性;至于曾经挚爱的摄影,大自然的美景仅是美景了,已无法内化于心,决定暂时放弃。我发觉他的烟抽得更猛了,吞云吐雾之中,常有片刻的发怔,似乎迷失在沉思里。经此一难,我摸不清他的性格发生了哪些变化,谈话只能小心翼翼,尽量避开敏感的话题。我谈到一位朋友最近写了一首《咏王安石》的古诗,我非常喜欢,便从手机里翻出来让他看,全诗如下:“变法呼风雨,归林咏雅诗。浮生江岸草,换季总参差。”

后来他承认看后心中有翻涌难抑的情绪。只是当时他紧蹙双眉默默地沉吟了一会,点头表示认可;还说自己可以用毛笔写出来,装裱挂在书房。接着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我竟看不出此举是对内心的掩饰。我觉得此诗前两句与他无关,后两句他可当人生写照。其实又岂止是他,这两句诗可成太多人的命运缩影。那些开始,那些结束,再回顾时已没有了诱惑。年8月

本文作者简介:

莫晓鸣,广东雷州市人,先后就读于海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当过多年的记者、编辑,现居海口,系海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影视编剧。曾出版《风中的青春》《海南青年作家三人选》等作品集。曾获“中共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海南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近几年以“城市笔记”的形式,创作了大量读者喜闻乐见的散文,作品散见于《天涯》《飞天》《散文百家》《文艺报》等报刊,由“城市笔记”系列文章结集的散文集《这座城,那些人》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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